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赛花铃清白云道人
赛花铃-清-白云道人
赛花铃-清-白云道人
第一回护花神阳台窃雨
诗曰:
弹铗朱门志未扬,为人须负热心肠。
宝刀一掷非谋报,侠骨能令草木香。
其二:
匣底铦锋未曾试,男儿肝胆向谁是。
手提三尺黄河水,天下安有不平事。
这两首诗,名为宝剑行,是赠侠客之作。
大凡天生名流,为国柱石,必定上有神灵暗佑,下有侠杰扶持。
凭你群奸说陷,百折百磨,到底有个出头日子。
这所谓吉人天相,然在自己也须具有慧眼。
先辨得他果是仙真,果是侠客,然后不被人欺,而仙侠为我使用。
有如宋朝文彦博,征讨贝州妖人王则。
一日,升帐独坐,忽被妖人飞一大石磨,从空打来。
刚到头上,却得一人飞空抱出,把那交椅打得粉碎。
彦博唬了一跳,起来拜谢其人,竟不认得。
求其姓氏,那人并不答话,但写“多目神”三字而去。
彦博纔省起幼时读书静室,夜半曾有一鬼乞食,形容甚怪,自言是上界多目尊神,因犯九天玄女法旨,罚他下方受苦。
彦博遂饱赐酒食,又为他向玄女庙中主诚求恳,果然即得超升。
所以今日特来相救,以报前恩。
这是所谓神灵保护的了。
还有侠客一桩故事。
明朝苏州有一钱生,名唤九畹。
为人怀才抱行,磊落不羁。
一日,偶在虎丘梅花楼饮酒,见一壮士欠了酒钱,为酒保挫辱。
钱生看他不是凡流,竟与他清偿所欠,并邀同饮,那人欣然就座。
谈论中间,钱生细叩行藏。
那人道:
“俺隐姓埋名已久,江湖上相识,但呼俺为申屠丈。
因在此期访一道友梅山老人,偶来闲步,不料忘带酒钱,致遭酒保无状。
这也是小人,不必计较了。
祇是有累足下应还,何以克当?
”两人自此结纳了一番,后三年,钱生携资宦归,途遇响马。
正在危急之际,忽见一人从松梢而下,手持尺刃杀散强寇,亲解生缚。
仔细一看,其人非别,原来就是申屠丈。
钱生向前拜谢,申屠丈笑道:
“梅花楼一夕酒资,自当偿答,何用谢为。
”遂跨步而去。
这是旧话,不必细说。
近有一人,也亏了仙真暗佑,侠客扶持。
后来得遂功名,脱离祸纲。
说来倒也希罕,因做就一本话头,唤做《赛花铃》。
看官们不嫌烦琐,待在下的一一备述。
那人是明朝直隶苏州府太仓州红家庄人氏,姓红名芳,表唤子芬。
父为礼部侍郎,去世已久。
娶妻王氏,琴瑟调和,年俱三十以外。
单生一子,唤名文畹。
生得仪容秀雅,资性聪明,年方八岁,便能吟咏。
芳与王氏,十分爱惜,不啻掌上之珠。
每日亲教攻书,不容少辍。
你道红芳是个宦家公子,为何不延请西席,却自己教诲?
原来先礼部是个清正之官,家道不甚丰裕;又因文畹年纪幼小,所以不请先生,祇得权自教他几载。
正所谓:
二义并尊师即父,一经堪授子为徒。
却说红芳,家虽清俭,其所居宅第,层楼曲室,仍是阀阅门楣。
靠后建着园亭一座,内造书室三间,收拾精雅,即文畹在内读书。
室之左首,靠着太湖石畔,有牡丹花二本。
其一枝叶扶疏,根株甚大,乃侍郎公所种;其一乃红芳亲手栽培,未满十载。
此外又有桃柳梅竹之属,独墙角边有绝大的槿树一株,葱茏高茂,将及百年之物。
祇是园虽幽雅,往往有妖物作祟。
喜得红文畹年纪虽轻,胆力颇壮,所以同著书僮紫筠,在内肄业。
祖上相传又有宝剑一口,名曰五道水。
光芒焕发,真不亚于干将莫邪。
一日午余读倦,红芳将剑细细的玩弄多时。
红生在旁从容问道:
“敢问父亲爱玩此剑,不知有甚好处?
”红芳答道:
“凡做男儿的,上则安邦定国,下则斩怪除妖,非此利器莫能也。
”红生道:
“据着父亲这般说起来,在孩儿辈祇宜学剑足矣,何以咬文嚼字,又做那清苦生涯。
”红芳莞然笑道:
“吾儿点点年纪,谁料敏悟至此。
祇是但知其一,未知其二。
当那用兵时节,非武无以戡乱。
若在太平之世,所以致君泽民,岂能舍此三寸毛锥?
吾愿儿为文臣,不愿儿为武将也。
”自此,红生将那宝剑挂在床头,不时把玩。
光阴荏苒,那一年倏又长成一十五岁。
一日早起,忽闻外边传进:
“方相公来了。
”红芳急忙放下书卷,向前迎接。
原来这姓方的,名唤永之,是方正学之后,乃一饱学秀才,就在三十里之外白秀村居住,与红芳是嫡表兄弟,故来探望。
红芳迎进客座,问过起居,遂置酒饭款待,着文畹出来亦相见礼毕,方公欣然笑道:
“与贤侄别来未几,一发长成,可喜。
适纔遥闻诵声朗朗,所读何书?
”红芳道:
“经与古文,俱已读完,近来胡乱读些小题。
祇怪他性耽音律,闲时每每吟哦不辍。
弟以诗乃不急之务,若专心致志,必致有妨正业,怎奈再三规训不从。
”方公道:
“做诗是文人分内事,何谓不急。
侄既有此妙才,做表叔的就要面求一首。
”因指庭前菊秧为题。
文畹不假思索,应声占道:
芍药花开春暮时,东篱消息尚迟迟。
寄言墨客休相笑,一日秋风香满枝。
方公听毕,拍案称赏道:
“细聆佳咏,异日前程远大,不卜可知。
虽云未臻大雅,然由此再一琢磨,足与李杜来平分一席。
”红芳道:
“不过随口乱言,仁兄何乃过为奖誉。
近闻畹芳与仲馨二位贤侄,闭户苦读,想必进益颇多。
”方公摇手叹息道:
“祇一部经书尚未读完,哪有进益的日子。
”
原来方永之有侄名兰,表字畹芳;子名蕙,表唤仲馨。
俱与红生年纪相仿。
当下方公又问道:
“不知今岁西席何人?
”红芳道:
“弟因窘乏,不及延师。
即欲附学,又无善地,祇得自己权为设帐。
”方公道:
“有了这般资颖,后日必成伟器。
虽则自训真切,然闻古人易子而教,还不如延师为妙。
我闻曹士彬为人忠厚,所学淹贯。
现在敝友何家设帐,不若来岁吾与老弟,共请在家,上半载在弟处坐起,下半年在敝居终局。
又闻沈行人之侄西苓,也要出来附学,约他同坐,岂不是好。
”红芳道:
“如此极妙。
在弟虽窘,亦不吝此几两束修。
祇是顽儿自幼娇养,恐怕难以出外。
”方公道:
“我与贤郎,虽云中表,实系叔侄至亲,何妨就业。
兄弱息素云,久欲与弟结秦晋之雅,今不若就此订定。
则以侄兼婿,骨肉一家,那时便可以放心得下了。
”红芳大喜,道:
“若得如此,何幸如之。
但愧家贫,无以为聘耳。
”方公厉声道:
“吾辈以亲情道谊为重,一言即定,安用聘为。
”红芳实时进去与王氏商议,取出祖上遗下的紫玉钗二股,放在桌上,道:
“今日就是吉日,权将此钗为求允之仪。
”方公慨然收领。
当晚无话,至次日饭后,同去约了沈西苓。
又到曹士彬处,定了来岁之约。
光阴迅速,不觉又是新正天气。
红家备了船只,一边去接先生,一边去接沈西苓及方兰、方蕙。
到馆之夕,未免置酒相款,各自收拾书房安歇,不消细叙。
却说沈西苓,讳叫彼美,乃沈行人之侄。
家居吴县,年方十八,学问充足,进学已二载了。
祇为曹士彬时髦望重,又兼方红二公相拉,所以出来附学,与众窗友俱不相投,独与红文畹十分莫逆。
自此倏忽二载,文畹一来自己天性聪明,二来曹士彬教训之力,三来沈西苓切磋之功,所以学业大进。
诗文韬略,无不博览精通,当下取一表号,唤做玉仙。
祇因两赴道试,不能入泮,时常愁眉蹙额,怏怏不悦。
亏得曹士彬与沈西苓,曲为解慰。
于时中秋节近,士彬与众生俱各归去。
玉仙闭门自课。
忽一夜,读至二更时候,不觉身子困倦,遂下庭除闲步。
徘徊之际,忽然月色朦胧,阴风惨刮。
遥闻半空里喧嚷之声不绝,侧耳静听,却是西北角上哄声汹涌,恰像兵马格斗的一般。
玉仙惊叹道:
“不知又是甚么妖物作怪了。
”连把紫筠呼唤,已是熟睡不醒。
便向床边取了宝剑,往太湖石畔潜身细看。
祇听得哄声渐近,一阵狂风过处,见一老妪手执双刀,向南疾走。
那老妪怎生模样?
但见:
骨格轻盈,梳妆淡雅。
论年庚,虽居迟暮,觑丰态,未损铅华。
疾行如电,执利刃而飞趋。
杀气横眉,似衔枚而赴敌。
若云仙子殊姑射,道是妖姬似永儿。
那老妪过后,随有一将,獠牙红脸,貌极狰狞。
手执巨斧,急急的向南赶去。
红生偷眼一看,吓得遍身寒抖。
原来那将生得:
躯干夭乔,威风凛凛。
鬓须苍赤,状貌森森。
执开山之巨钺,力堪破石。
具丈六之修躯,顶欲摩天。
似此狰狞恶相,疑为木客。
若令浑身披挂,即是神荼。
祇见红脸将向前驱赶,那老妪回身,抖擞精力,杀了数合。
正在酣战之际,刺斜里又忽地闪出一个美貌女子来。
那女子生得如何?
有诗为证:
国色最盈盈,温柔似太真。
含娇依淡月,弄影惜残春。
杨柳风前断,荼蘼架畔亲。
慈恩今已谢,惆怅洛阳尘。
那女子柳眉直竖,星眼含嗔,舞着双剑与红脸将接住。
一来一往,三个混战了一会。
那老妪气力不加,刀法渐乱,被那红脸将一斧砍倒。
女子急欲救时,又被红脸将轮斧劈来,遂绕着太湖石畔而走。
其时玉仙看得长久,心甚不忿,暗想:
何物妖怪,辄敢如此跳梁。
我闻宝剑可以驱邪,何不将来一用。
便大着胆,等那红脸将将次赶近女子,提起宝剑,用力砍去。
祇闻空中铮然一响,连剑与女子都不见了。
时已二更天气,要去寻剑,却又骤雨如注,祇得进门安寝。
次日清晨,急往园中遍处寻觅,绝无踪迹。
惟见老牡丹根株断落,跌倒在地。
那新种的小牡丹,全然不动。
又寻至墙角边,祇见宝剑砍在槿树之上,剑口血迹淋漓。
玉仙不胜骇异,实时拔出剑来,把那槿树一顿砍倒。
忽然一阵香风过处,夜来那个美貌女子,罗袖飘飘,玉环哕哕,向前深深万福道:
“妾乃花神也,自居此园,历有年所。
近来祸被槿精渔色欺凌,因妾贞介自守,以致昨夜老母与彼相角被戕。
若非君子解救,妾亦为之命毙矣。
重蒙厚德,特此致谢。
”玉仙又惊又喜,向前揖道:
“仙卿洪福,自应免祸。
槿精作祟,理合去除。
若在小生,何力之有,但今日之会,信非偶然。
不识仙卿,亦肯效巫山之雨,令小生得以片时亲近否?
”花神低首含羞,徐徐应道:
“感君大谊,岂敢固却。
如欲荐枕,愿俟夜来。
”玉仙笑而许之。
及至夜深时候,果见花神冉冉而降。
于是披芙蓉之帐,解雾□之衣。
玉股既舒,灵犀渐合。
既而翻残桃浪,倾泻琼珠,而红生已为之欣然怡快矣。
有顷,花神整妆而起,向着玉仙从容说道:
“妾虽爱君,奈因天曹法重,自后不获再图一会。
然君佳遇颇多,姻缘有在。
日后有一大难时,妾当竭力图报,惟郎保重保重。
”说罢,回首盼生,殊有恋恋之意,而窗外香风骤起,遂凌风而去。
玉仙似梦非梦,痴痴的沉吟了一会,始知红脸将是槿树精,老妪与美貌女子即是牡丹花神也。
又连声叹息,道:
“非此宝剑,则花神何由免厄,而精祟何以得除。
今既斩灭,谅无事矣。
”
到了次早,会值曹士彬与沈西苓俱已到馆,遂将此事搁起不题。
要知后来如何?
下回便见。
第二回劫村落潢池弄兵
当下曹士彬到馆,随后方兰、方蕙与沈西苓,一齐同至,各自攻书无话。
你道,下半载应在方家供膳,为何仍到红家?
祇因方公患病,故将酒、米、蔬、肴送到红生家里,托暂支持,俟病愈之日即同过去。
不料那一年流寇猖獗,湖广、江西等处地方,俱被残破,一连夺踞二十余城。
亏得张总制兴湖广总兵莫有功,督兵征剿,稍稍败退。
然风闻开去,各处草寇,聚众相应。
遂有一员贼将,啸聚泖湖,手下约有三千贼众,官兵莫敢剿捕。
其人姓唐名云,系山东响马出身。
生得虎头猿臂,黑脸长髯。
会使一把大刀,更精骑射,百发百中,所以众贼推拥为首,自号黑虎天王。
当下扎寨,连接数里。
凡苏松等处,市镇村落,无不被其剽掠。
早惊动了上司官长,邀请提督昝元文进剿。
那昝元文以武进士历有战功,升至右府同知,赐一品服,奉敕镇守吴淞。
一日升帐,祇见众将官纷纷禀报,泖寇唐云十分猖獗。
正在议论间,又值抚院檄文已到,随带副总镇王彪,立时起兵征进。
那王彪能使六十三斤一条大鞭,有万夫不当之勇,最为昝元文心腹健将。
当下领了三千铁甲军,星夜杀奔前来。
地方少不得派出粮饷,犒赏军士。
延挨数日,打下战书过去。
那黑虎天王闻了这个消息,登时唤过手下四员大将商议,一名三眼夜叉黄俊,一名独脚虎史文,一名小金刚鲁仲,一名撩天手陈达,俱有千斤气力。
黑虎天王把上项事说了一遍,史文便道:
“吾主不必忧虑,官兵若到祇须如此如此,管教他片甲不回。
”众人齐道:
“史大哥说得有理。
”
计议已定,即批发战书,约定明午出战。
其夜,忽值本处乡绅,公宴请着昝元文饮酒,全无整备。
及闻战期即在明日,大家仓惶失措,各自整理船只器械。
挨到明晨,湖上并没动静,但有几只小船,对面时常来往。
昝元文不以为意,遂促王彪为前部,招集众将一直杀过山去。
将近山前,祇见芦花滩里,泊下许多船只。
昝元文见了,连叫众将放炮。
那贼船上听得炮声响处,并没一个迎敌,拥着两员头目东西逃窜去了。
王彪乘势杀上岸来,斩开了寨栅,并不见有甚兵马,止有粮草金银堆积如山。
众兵看见,尽去抢掳。
捡着好的呈献主帅,其余各自分头抢散。
正在扰嚷之际,忽然见山后火起,四下喊声齐举。
须臾狂风骤作,走石飞沙,早有四员贼将从旁杀出,把昝元文大兵,截为数处。
那官兵身边揣着金帛,谁肯恋战。
独有王彪自恃骁勇,便轮动钢鞭,向史文就打。
史文往后一退,反把王彪围住垓心。
此时王彪独战五将,并无惧色。
杀到申牌时分,手下仅存二十余人,祇得下了一只小船,向南而走。
又被鲁仲一箭射中水手,那船便支撑不定。
陈达飞棹赶上,用力一枪,搠着了王彪左眼,翻身落水。
众兵不敢捞救,竟死于泖湖之内。
正是:
瓦罐不离井上破,将军难免阵中亡。
却说昝元文,见王彪围困核心,正欲奋勇援救,又遇黄俊伏兵拦住去路,杀得七损八伤,大折一阵。
归点残兵,刚剩得六百余人,又没了王彪一员勇将。
昝元文又羞又恨,欲待再战,缺少兵马;欲归吴淞,又恐部抚归咎,便将百姓大骂,道:
“今日之败,都因地方不行救护。
这些奸民,决与湖寇通情。
且不要管他黑白,一个个砍了他的性命,纔雪我恨。
”实时传下号令,将近泖一路地方,尽行剿灭。
可怜老幼男女,霎时间杀伤了五六百人,俱充作贼人首级,到部抚报功。
惊得远近百姓,也有丧身锋镝的,也有逃窜远去的。
儿啼女哭,一时星散。
却说黑虎天王,胜这一阵皆由史文妖术。
及见官兵败去,越无忌惮,率着众贼四处打粮。
看看掳到红家庄来,红芳听得风声不好,后知方公病体已愈,急忙打发儿子与曹士彬等前往方家读书。
又将细软什物收拾停当,雇了般只,着王氏竟到长兴外家避乱,自己住在家里,探听消息。
正是:
宁为本平犬,莫作离乱人。
红生到了方家,举家相见,礼毕。
此时素云年已及笄,生得眉横柳叶,脸衬桃花,真有倾国倾城之色。
又兼方老安人,亲教诗词,颇谙吟咏。
当下在房一见红生,急向后屏躲避。
红生虽不及细看,然亦窥见美艳非常,不觉暗暗欣喜。
看官,你道红生往来读书已经数载,为何素云尚未识面?
祇因这头姻事,方公力欲许生,老安人却嫌他家事单薄,意犹未决。
况闺禁甚严,红生虽系娇客,非奉呼唤,不敢擅入中堂。
即或暂时进去,自有婢妇先行禀报,然后进见。
所以红生虽欲偷觑,其如闺阁深藏,难图半面。
不料那一日偶然撞见,顿觉芳情牵惹,一时按纳不下。
闲话休提。
且说玉仙见了方公,备述泖寇焚劫甚是披猖,所以先期避难。
方公与老安人道:
“既然如此,可宽心在此读书,待平静之后,归去未迟。
”红生又细细的慰问了一会,自到白云轩卧内打扫收拾,日与士彬、西苓讲诵不辍。
正是:
闭户不闻戎马事,垂帘惟读圣贤书。
且说素云小姐,年当二八,正在动情时候。
自那一日窥见玉仙,风流俊雅,不觉春思顿萦,终日不情不绪,针线全抛。
一日午睡起来,连呼侍婢凌霄,杳不见至。
忽见几上有花笺一幅,遂研墨濡毫,以屏间画鹊为题,吟诗一绝,道:
谁向生绡写得微,寒梅终日自相依。
佳人睡起蒙眬眼,错认盘旋欲去飞。
原来素云房内有婢女三个。
一唤紫菊,一唤春兰,其一即凌霄也。
虽均有姿色,惟凌霄尤觉娉婷独立,至如素云宠爱,亦惟凌霄最为得意。
当日因往后园攀折桂花,所以不在房内侍候。
素云题诗已毕,犹搦管沉吟。
忽值方公走进,一眼看见,便问道:
“我儿所作何诗?
可取来我看。
”素云连忙双手奉上。
方公看毕,欣然笑道:
“我儿有此诗才,谢家道韫,不足数矣。
祇是咏物之作,须要不即不离,有玲珑活变之致,方见匠心。
吾儿此诗,骨格虽全,风韵犹乏,更宜精细为妙。
”素云道:
“孩儿睡起无聊,偶尔成咏,谁料为爹爹所见。
幸蒙教诲,望乞和韵一章,使孩儿学为规则。
”方公一头笑,一头取笔,向笺后写道:
怪杀良工心思微,双双灵羽镇相依。
自从七夕填河后,长绕南枝不肯飞。
方公题毕,把与素云看了一遍,便将来放在袖中,竟自踱出外边去了。
素云唤着凌霄问道:
“适纔我再四唤你,祇是不见,你在何处去了这半晌?
”凌霄道:
“说也好笑,适因小姐熟睡不醒,悄悄的走入园中折取桂花。
谁料红郎望见,笑嘻嘻的走近身边,深深揖道:
‘敢问姐姐,可是凌霄否?
闻得小姐最会做诗,奈小生孤馆无聊,不获觌面请教,望乞转达妆右,幸将珠玉见赐,以慰饥渴之望。
’凌霄便抢白道:
‘君乃东床娇客,袒腹有期,何得倩着婢侍传言,有失尊重。
万一为沈生并吾家小主人窃见,岂无瓜李之疑。
况幸遇妾身,若是一个不晓事的张扬出来,不惟郎君行止有乖,连累小姐面上也不好意思。
’为此正欲告禀。
小姐,你道红郎好笑也不好笑。
”素云听说,俯首不语,既而低声说道:
“你今后没有要紧,不可再到园中。
从来文人轻薄,你若遇见,祇宜回避,不可与他调戏,亦不要将他抢白。
我方纔睡起,唤你不应,做下画鹊一诗。
忽被爹爹撞见,把来袖了出去。
你可走到外厢,看是如何,便来回复我。
”凌霄连声应诺,遂急急的悄然步至书房门首。
那一日,适值曹士彬不在馆内,祇见方公向着袖中摸出花笺,递与红、沈二生,道:
“我因二位老侄诗才甚妙,今以画鹊为题,做下拙作二首,幸勿见笑。
祈即依韵和之。
”又对方兰、方蕙道:
“你两个也做一首,倘有不明之处,可向沈大兄请政。
”二生看毕,连声称赞道:
“细观两什,字字珠玑,一空凡响。
自是天上神仙,非复人间粉黛。
侄辈袜线菲才,岂敢班门弄斧。
”方公道:
“二位老侄不必太谦。
幸即次和,以成一时之兴。
”言讫,便自踱了出来。
看官,你道方公为何将此二诗俱称自己所作,要着二生和韵?
祇因方公素慕红生之才,又闻沈西苓亦名誉藉甚,故借此一题,要他两下和来,以观高下。
又因素云,当时亲口许了红生,不料老安人几番埋怨,意犹未决。
为此进退两难,正欲红生显出手段。
倘若和得高妙,果有出人意见,一来与自己增光,二来学着古人,雀屏中选之兆,三来使老安人晓得,红生学问富足,日后必然显达,不致反悔姻盟。
所以瞒了女儿,竟自拿出外厢索和。
当下红、沈二生领了方公之命,与方兰、方蕙各自就席。
须臾,红、沈二生先完,随后方兰、方蕙次第成咏。
要知和得高下如何?
且听下回解说。
第三回慧娇娥衡文称藻鉴
诗曰:
一曲阳春竞唱酬,高才难息谤悠悠。
早知世道多奸险,扪舌何如得自由。
当下红玉仙、沈西苓将鹊诗依韵和就,随后方兰、方蕙亦各完篇,共录在一方桐叶笺上,以待方公评阅。
等了一会,祇见方公欣然踱进房来,红、沈二生便将诗稿双手递过,方公接来看道:
画史深夸挥洒微,翠屏喜鸟似依依。
双睛更遇仙人点,奋翅天涯自远飞。
第二:
三匝空怜月色微,南林今幸一枝依。
故园欲去愁无主,故傍山梅不忍飞。
第三:
笔尖巧夺化工微,双鹊浑然永自依。
何事儿童痴蠢甚,几番驱逐不曾飞。
第四:
灵画年深墨迹微,一双灵鹊向花依。
旧巢今被谁人占,独自迟回不肯飞。
方公看罢,连连赞赏,道:
“细观笺首二章,必系二位老侄所咏。
工力悉敌,寓意各深,真是锦心绣口,使我不胜欣快。
祇愧儿侄辈,东涂西抹,较之绣虎才情,万不及一,真豚犬耳。
”二生再三谦谢道:
“下里巴吟,谬承见赏,殊非侄辈所以请政之意。
”方公又将方兰、方蕙的诗,细细的评驳了一番,遂将诗笺袖着。
回进内房,把与素云看道:
“我以儿诗,并我所作,以示红、沈二生,并汝兄汝弟,着各次韵成章。
汝且试为评阅,四人高下若何?
”素云一连哦了几数遍,便说道:
“首章规模宏大,有高飞远举之志;次作清新秀雅,不愧大方,然一似有思归之忧者。
至第三首,虽非前比,犹有可观。
若末篇,潦草不工,卑卑乎不足观也。
据着孩儿管见如此,未知爹爹严命以为确否?
”方公道:
“我儿评品,语语切当。
依我看来,第一作想是沈西苓,第二篇口气想是玉仙侄,第三想是蕙郎,若第四定是兰郎这蠢才了。
”遂命素云,用上批语。
及至一一相询,果如所言。
二生看了,亦各叹服,独有方兰批坏,深憾姊氏较评之刻。
又见众人暗地笑他,闷闷不悦。
话休繁絮。
当日正在看诗,忽见书僮报进:
“红相公来到。
”玉仙随着方公,急忙迎进。
见毕坐定,备问家中消耗。
红芳叹息道:
“不要说起。
自你出来不上半月,即遭那伙贼寇到村焚劫,把屋宇家私都化作灰烬了。
你难道还不相闻么?
更有一件奇怪,周围俱各烧尽,独有牡丹亭还留在那边。
闻说时常鬼现,贼兵倒也不敢擅进。
”说罢,父子俱各感伤不已,方公与曹士彬从旁劝慰乃止。
当晚少不得置酒款待,不消细叙。
到了次日午后,红芳作别,自往长兴外家了。
且说玉仙自闻此信,终日眉头不展,面带忧容。
却得方公几番劝慰道:
“吾侄家业虽废,犹幸骨肉无恙,何必过为无益之忧。
目下闻得宗师将到,且自安心读书,以图克捷。
”玉仙听说,祇得强自排遣。
一夕,与沈西苓趁着月色澄清,坐于竹荫石畔,闲话移时。
玉仙微微叹息,道:
“小弟时运不济,命途多舛。
年将弱冠,功名既未到手,怎奈家下又遭焚劫。
遑遑如丧家之狗,为之奈何。
”西苓道:
“仁兄学业已成,又在具庆之下。
今虽偃寒,后当显达。
若在小弟,幼年失怙,书剑飘零,虽获幸拾青衿,而负郭无田,齐眉无妇。
窃恐将来,不知更作何状也。
”玉仙道:
“我两人虽则异性,实胜同枝。
他日乘车戴笠,永以为好,无相忘此日之情。
”正说话时,忽闻后楼鸣鸣的笛声吹响。
玉仙慨然道:
“弟欲即事为题,共联一律,以舒郁勃,不知兄意若何?
”沈生道:
“我亦正有此兴。
兄如首倡,敢不效颦。
”玉仙遂朗吟道:
幸同知己滞孤踪,(玉仙)
曲经无人云自封。
(西苓)
梅影横钭侵石砌,(玉仙)
笛声断续到帘栊。
(西苓)
柳眠不定因风扰,(玉仙)
花睡含颦带月浓。
(西苓)
坐久却怜清露下,(西苓)
梦魂空忆楚云峰。
(玉仙)
玉仙吟罢,兴犹未已。
复作《蝶恋花》词以寄感。
词曰:
夜静谁怜箫馆独?
笛弄琼楼,空忆人如玉。
孤鹤梦寒声转促,梅花落尽青山绿。
破入清商成断续,袅袅余音,赠我愁千斛。
曲罢不知银漏速,多情想倚阑干曲。
吟毕抚掌大笑,实时进房,将词录出。
写罢,重复吟哦了数遍,然后解衣就寝,一夜无话。
到了次日,又值文会之期,曹士彬吃过早膳,同着红、沈二方,自去课文不题。
且说素云,自从凌霄传着玉仙的说话,又见生诗才隽逸,不觉春心顿动,往往托着凌霄,觇生动静。
其日倚着雕栏,正在凝眸独立。
忽见凌霄手持一张笺纸,笑吟吟的走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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