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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泽厚积淀说
“积淀说”与“视域融合”
——李泽厚与伽达默尔的一个比较
章辉
内容提要:
“积淀说”与“视域融合”分别是李泽厚主体性实践哲学和伽达默尔哲学解释学的核心概念。
前者以集体主体性为本,后者以个体存在为先。
这使两者的理论探索既有深刻性,同时也有不可忽视的片面性。
关键词:
主体性实践哲学;哲学解释学;李泽厚;伽达默尔;积淀说;视域融合
学界对李泽厚“积淀说”的评论已经很多了。
任何一种理论建树都是时代需要和个人创造的产物,同时因其本身的逻辑而有一定的理论包容度,借用解释学的术语,即有其自身的“视域”。
这里,我们仅以当代西方的哲学解释学作为参照,来看看“积淀说”的理论贡献及缺陷。
之所以把解释学作为参照系,是因为与“积淀说”一样,解释学也致力于探讨历史、传统的存在及其与个人的关系;与“积淀说”一样,解释学也曾被批评为有保守倾向。
但与“积淀说”不同的是,解释学的出发点是个人的存在,而不是人类主体性的实践活动,这就有可能使我们借其“视域”来对“积淀说”评头论足一番。
一
20世纪70年代末,李泽厚提出了主体性实践哲学(人类学本体论哲学)。
他的美学思想是其哲学的一部分。
他的美论、美感论和艺术论以“积淀”这一概念统领,可称之为“积淀说”美学。
“积淀”落实在客体上产生美,在主体则是美感。
关于美,李泽厚在《批判哲学的批判:
康德述评》中提出:
“通过漫长历史的社会实践,自然人化了,人的目的对象化了。
自然为人类所控制改造、征服和利用,成为顺从人的自然……自然与人、真与善、感性与理性、规律与目的、必然与自由,在这里才具有真正的矛盾统一。
真与善、合规律性与合目的性在这里才有了真正的渗透、交融与一致。
理性才能积淀在感性中、内容才能积淀在形式中,自然的形式才能成为自由的形式,这就是美”(415)。
李泽厚认为,要从哲学根源上而不是从审美对象上来探讨美的最终根源,“自然人化”是指人类的物质生产而不是个人的情感、意识和意志,是人类总体的社会历史实践创造了美,也正是这种实践活动使得自然形式具有审美性质,也使得审美对象的构成活动成为可能。
美根源于“自然人化”,自然美源于人的本质力量在自然对象上的积淀。
“积淀说”也是李泽厚美感论的基石。
他的主体性实践哲学认为,外在自然的人化使客体成为美的现实,内在自然的人化使主体获得美感。
从外在自然的人化到内在自然的人化,这个过程就是“积淀”。
作为对心理本体的历史阐释,“积淀说”有广义和狭义之分。
广义的“积淀”,“是指人类经过漫长的历史进程,才产生了人性——即人类独有的文化心理结构,即人类(历史总体)的积淀为个体的,理性的积淀为感性的,社会的积淀为自然的,原来是动物性的感官人化了,自然的心理结构和素质化成为人类性的东西”(《十年集》495)。
这种人性建构的历程就是“积淀”,即内在自然的人化,或文化心理结构(心理本体)的形成。
文化心理结构可分为三大领域,一是人的逻辑能力,即思维模式;二是伦理领域,即人的道德品质和意志能力;三是情感领域,即人的美感趣味和审美能力。
李泽厚认为,人性不是动物性,也不是神性,而是动物性生理基础上的感知、情感等各种功能的人化,在感性的个体心理中有理性作为根基。
可见,审美是这个人性结构中的有关人性情感的某种子结构,广义的“积淀”包含着狭义的“积淀”。
在20世纪五六十年代的美学大讨论中,李泽厚提出美感有两重性,即在感性的直观的非功利性中有超感性的理性的功利性。
那么,理性的怎样表现在感性中,社会的怎么表现在个人中,历史的怎么表现在心理中呢?
这就是李泽厚后来提出的狭义的“积淀说”所论述的内容,即通过自然的人化,社会的、理性的、历史的累积沉淀成了个体的、感性的、直观的东西。
美感是感性而不只是感性,是形式而不只是形式,它是感性之中渗透了理性,个性之中具有了历史,自然之中充满了社会,它是人类生存所意识到的感性的肯定,这就是“新感性”,它是自然人化的成果。
在美感中,社会与自然,理性与感性,历史与现实,人类与个体具有真正的、内在的、全面的交融合一。
主体性实践哲学认为,情感本体或审美心理结构作为人类内在自然人化的重要组成部分,艺术品乃是其外化,艺术的本质就是人类共同的心理情感本体的物态化,艺术史则是人类内在的心灵史,是人类自己建立起来的心理——情感本体而世代相承的文化历史。
从历时看,艺术史是情感本体的发展史;从共时看,艺术的内在构成则是“积淀”的结果:
艺术的形式层、形象层和意味层分别由原始积淀、艺术积淀和生活积淀而来,它们展现为艺术的由表及里、层层深入的内在结构。
艺术的本质不再是对现实的认识和对世界的改造,而是由积淀而来的人类心理情感本体的物态化,同时建构着丰富着人类不断成长的心理本体。
二
与德国哲学的传统思辨特性一样,以海德格尔开其端,伽达默尔予以完成的当代哲学解释学虽然晦涩难解,但只要我们把握住几个基本概念便可窥其奥义。
在伽达默尔那里,“前见”、“视域融合”,“效果历史意识”等是展示其解释学真理的核心概念。
海德格尔的存在论认为,理解并不是主体的行为,不是主体为达到某种认识目的的工具,而是人的存在方式。
主体在审美活动中不是白板一块,被动刺激,而是有此“前结构”构成我们审美活动的基础,“把某某东西作为某某东西加以解释,这在本质上是通过先行具有,先行见到与先行掌握来起作用的。
解释从来不是对先行给定的东西所作的无前提的把握”(海德格尔184)。
伽达默尔把海德格尔的概念改造为“前见”,理解发生于“前见”(prejuelice)或“前理解”(pre-understanding)。
“前见”构成了人的历史存在,在任何理解活动发生以前,人都有由学习语言而来的传统的思想观念、价值趋向和情感态度,这就是理解活动发生的前提。
人是历史的存在,对于个人而言,历史和文化传统是先在的,不可选择的,人就生活于历史具体的语言、权力、意义和关系中,是历史和传统先在的占有我们,而不是我们占有传统和历史。
人在理解中存在,而“能被理解的存在就是语言”,理解总是语言性的,语言并不只是人们表达情感交流思想的工具,语言负载着传统。
我们借以理解说明对象的语言先在地占有了我们的传统,构成了我们理解活动的基础。
理解并非镜子式的在精神真空在开始,“前见”作为人们理解的基础包含着人们的过去,包含着人们所习得的语言及其中蕴涵的文化。
与新的可能的理解相较,“前见”是已知,理解就从这已知出发。
它使我们的向未来世界的开放成为可能,这种开放是无尽的。
“前见”是从旧知到新知的桥梁。
理解的前提又可称为“视域”(horizon)。
这个词本指高山的雪线、地平线,喻指人的视野,或理解的起点、视角。
它包含着决定理解得以可能的文化传统和背景。
理解文本并不是寻找作品的原意。
客观的原意不可寻,作品本身是在一定的历史环境中产生的,它的语言、风格、内容构成了它特定的“视域”。
读者也有一个“前见”,一个“视域”。
理解的形成、意义的发生就是作品的“视域”与读者的“视域”的融合,即“视域融合”(horizontverschmelzung)。
伽达默尔说:
“这并不是说,当我们倾听某人讲话或阅读某个著作时,我们必须忘掉所有关于内容的前见解和所有我们自己的见解。
我们只是要求对他人的和本文的见解保持开放的态度。
但是,这种开放性总是包含着我们要把他人的见解放入与我们自己整个见解的关系中,或者把我们自己的见解放入他人整个见解的关系中”(345)。
“理解其实总是这样一些被误认为是独自存在的视域的融合过程”(393)。
传统与现在,作品与读者,客体与主体就在两视域的融合中暂时消除了张力。
作品(传统)因为有新的理解而赋有新的意义,开拓出新的生命;读者因接纳了新的视域而获有新知,一个更高的视域。
主客体在双向融合中都迈向了一个新的视域,使更高的开放成为可能。
伽达默尔说:
“真正的历史对象根本就不是对象,而是自己和他者的统一体,或一种关系,在这种关系中同时存在着历史的实在以及历史理解的实在”(384—85)。
历史根本不是主体的客观认知的对象,不是如自然科学中排除主体的对象,而是包含着主体自身的创造性的理解。
解释学的语言观也把传统引向开放。
从主观的一方面看,语言有共性和个性,共性指语言有普遍的规则和语义,它使语言的交流成为可能,但语言又有个性,它存在于个人的使用中,在使用中才有意义。
语言的使用包含着个体的情绪、经验等生活背景,这些个体性的经验不断地突破、改变着既定的语言的规则和意义,使语言所负载的传统也随之改变。
从客观的一方面看,语言的语义得以发生依赖两个参照系,即语言的环境和非语言的环境,前者指语言体系本身,词语的含义只有在其它词语的参照下才得以说明;后者则是语言所指向的现实参照物,语言是现实世界的图像和对应物,而这种参照的无穷性使语言、进而文化的开放得以可能。
这两方面的结合导致了个体对生活于其中的语言和文化传统的突破。
三
“积淀说”和“视域融合”分别是主体性实践哲学和哲学解释学的核心概念。
主体性实践哲学的出发点是人类集体主体的物质实践,心理本体被决定于工具本体。
哲学解释学的出发点是个体的存在状态,其结论是解释学的真理必定包含着解释者的主观性。
虽然两种哲学观的逻辑体系及哲学旨趣不同,但传统、历史、个体存在、心理意识等等都是其共同思考的关键点,这使“积淀说”与“视域融合”既有共同之处,也存在不可忽视的差异。
“积淀说”和“视域融合”的共同点之一,是都具有历史意识。
“积淀说”来自马克思的实践论对康德的先验论的改造,它把康德的先验人类学体系建立在历史唯物主义的基础上,从而为人类先验的心理结构找到经验的历史根源。
李泽厚认为,人是自然性和社会性的统一,心理本体由工具本体积淀而来,人的存在属于历史,“人类的历史遗产首先是工具本体,不同时代、社会的物质文明,历史具体地提供和实现个体的不同的生、性、死和语言”(《十年集》452)。
解释学也认为,人在理解中存在,而理解总是语言性的,语言中负载着历史和文化,因此,传统和历史通过语言塑造着人。
伽达默尔说:
“其实历史并不隶属于我们,而是我们隶属于历史。
早在我们通过自我反思理解我们自己之前,我们就以某种明显的方式在我们所生活的家庭、社会和国家中理解了我们自己。
……因此个人的前见比起个人的判断来说,更是个人存在的历史实在”(355)。
把人放在历史中考察,肯定人的历史性,承认人的局限性,这是“积淀说”和“视域融合”超越一切反历史思潮的地方。
共同点之二,是两者都有保守倾向。
“积淀说”着意说明的是与动物不同的人类文化心理结构形成的历史必然性。
在“积淀说”的定义中,外在决定内在,客观决定主观,集体优于个体的决定论倾向确实容易走向保守。
刘晓波在总结自己和李泽厚的对立时说:
“在哲学上、美学上,李泽厚皆以社会、理性、本质为本位,我皆以个人、感性、现象为本位;他强调和突出整体主体性,我强调和突出个体主体性;他的目光由‘积淀’转向过去,我的目光由‘突破’指向未来”(19)。
陈炎也指出:
“由于一味强调‘积淀’,使李泽厚在文化问题上常常表现出一种温和的保守主义倾向”(223)。
在审美“积淀说”中,物质、社会、理性为先,感性、形式、自由为后的逻辑也导致了审美的理性化、现实化,个体的感性乃至非理性的创造性直观被忽视了。
我们可以问,个体如何通过工具本体获得这种心理结构?
是先天遗传还是后天培养?
也就是,从工具本体(审美积淀的客观方面)到心理本体(审美积淀的主观方面)的中介是什么?
进一步可以问,个体与传统的关系如何?
传统如何走向未来?
等等,对这些问题“积淀说”都没有涉及,而这正与它的思想资源和逻辑构架有关。
“积淀说”来自马克思对康德的改造,而马克思和康德的出发点是人类主体而非个体存在,前者关注的是主体的客观外在的物质活动和人类历史的宏观进程,后者探究的是主体心理先验形式的共时结构,两者宏观的历史的视角导致了“积淀说”中的个体在历史发展和认知结构中的从属地位。
对于审美极具个体性和创造性的本性而言,“积淀说”无力顾及。
李泽厚声言,“新感性”就是指由人类自己历史地建构起来的心理本体,但由于“积淀说”重历史积淀,轻个体突破,“新感性”之“新”就可能落空。
“积淀说”以社会理性为本,个体存在为末。
在李泽厚看来,个体的解放表现为个体主体性的突出和偶然性的增加,它只是一个历史过程,决定于社会实践的历史行程。
人类学本体论哲学的出发点是“人类”,是人类整体的物质实践活动提供了个体解放的历史前提,个体主体性是在总体主体性的基础和背景下引申出来的。
个体在审美活动中获得的精神自由和超越只是一个阿Q式的精神幻象。
李泽厚从历史的外在层面来看个体的解放,因此,审美活动对于个体的生命意义、个体在审美活动中获得的内在的自由体验,以及反抗历史中的各种异化、推动历史前行的审美之维就被忽视。
有趣的是,伽达默尔也曾被批评为有保守倾向。
上文我们已经谈到,在解释学那里,传统存在于个体的语言性的解中,而理解又是创造性的,因此,传统并不等于权威,它时时拥有新的理解而被赋予新的生命。
这么看来,对批评伽达默尔的批评是不确切的。
但伽达默尔又竭力维护自己的“前见”和“传统”,因为只有维护了“前见”和“传统”,才能保证我们每个人有独特的“视域”,不同视域的融合也才成为可能,效果历史意识才能产生。
哈贝马斯就抓住这一点,指责伽达默尔以“传统”和“前见”支配我们的思维和信念,而对它们的维护就是对现实和历史的服从,因此,解释学丧失了社会科学所固有的批判意识,伽达默尔是保守主义者。
①
但出发点的不同也导致了两种哲学观的理论指向的差异。
李泽厚的出发点是人类,个体只有在“类”的前提下才成为个体,因为“类”而成为社会的人。
同时,正因为个体是“类”的存在,他可能仅仅是既往历史的积淀者而成为社会发展的异化物,这就是“积淀说”之弊。
伽达默尔的出发点则是个体的存在。
个体由传统而来,个体因为学习语言而负载着传统和文化,语言因为有共性而让个体融入社会,但语言又存在于个体的使用中,个体运用语言的同时也在创造着语言。
只要我们在理解,我们总是以不同的方式在理解,对于历史本文,没有最好最后的理解,只有更好更新的理解。
因此,解释学破除了审美权威主义,给予审美以民主。
总之,“积淀说”因为没有注意个体的独特存在以及个体对积淀着的传统文化的突破而成为批评的对象。
解释学由于把个体与生存息息相关的语言联系起来,并把个体的体验、经验、情感等独特的存在带入对传统的理解中,从而使个人和传统焕发出新的生命,因此在一定程度上避免了“积淀说”的“向后看”的保守倾向,但由于没有给这种个体存在以社会历史的先在的物质条件,没有把理解放在更基本的社会生产劳动和经济发展的大背景中加以考察,结果被(哈贝马斯批评为忽视了语言在劳动和经济发展中的交流思想的工具作用,因为,语言并不是人的存在的最根本的基础,“劳动不仅是人类存在的基本范畴,也是一个认识论的范畴”(Habermas28)。
而从生产劳动和经济发展来考察社会存在则是“积淀说”所长。
综上所述,李泽厚和伽达默尔这两位当代中西大哲,前者以人类整体主体性为本,后者以个体主体性为先,沿着自己的逻辑言路各执两端,使自己的学说在包含着某种深刻性的同时也有不可忽视的片面性。
注解【Notes】
①参见严平:
《走向解释学的真理》(北京:
东方出版社,1998年)248。
引用作品【WorksCited】
陈炎:
《积淀与突破》。
桂林: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97年。
[ChenYan. DepositionandTranscendence.Guilin:
GuangxiNormalUniversityPress,1997.]
伽达默尔:
《真理与方法》上卷。
上海:
上海译文出版社,1999年。
[Gadamer,Hans-Georg. TruthandMethod.Vol.1.Shanghai:
ShanghaiTranslationPublishingHouse,1999.]
Habermas,Jurgen. KnowledgeandHumanInterests.Boston:
BeacomPress,1971.
海德格尔:
《存在与时间》,陈嘉映王庆节译。
北京:
三联书店,1987年。
[Heidegger,M. BeingandTime.Trans.ChenJiayingandWangQingjie.Beijing:
TheJointPublishingCompanyLtd.,1987.]
李泽厚:
《批判哲学的批判:
康德述评》。
北京:
人民出版社,1979年。
[LiZehou:
ACritiqueofCriticalPhilosophy:
AStudyofKant.Beijing:
People'sPublishingHouse,1979.]
——:
《李泽厚十年集》第一卷。
合肥:
安徽文艺出版社,1994年。
[--:
CollectedEssaysofLiZehou.Vol.1.Hefei:
AnhuiLiteratureandArtPublishingHouse,1994.]
刘晓波:
《选择的批判——与李泽厚对话》。
上海:
上海人民出版社,1988年。
[LiuXiaobo. ACritiqueofAlternatives:
ADialoguewithLiZehou.Shanghai:
ShanghaiPeople'sPublishingHouse,19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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