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腾的河流.doc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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奔腾的河流
奔腾的河流
奔腾的河流 河流一直在做梦
站在岸上,看着河流一边扯懒腰一边漫不经心地小跑着、奔跑着或原地转悠着,口里还念念有词,说着梦话。
忽然觉得河流很古怪,很无厘头,平时见惯不惊视同故人,甚至视为上善若水之上师的河流,这时却完全看不懂了,心里禁不住发问:
河流来到世上,究竟是来做什么的呀?
我估计,河流来到世上,不是像人们说的是来搞灌溉的,河流不是水利学家,不是放水员;不是来务庄稼的,河流不是农夫;不是来推船送货的,河流不是搬运工,不是运输队长;河流不是来发电的,河流不是发电工,不是能源专家;不是来玩喷泉的,河流不是娱乐公司经理;不是来搓澡洗浴的,河流不是澡堂,不是洗浴场老板。
当然,河流来到世间,也不是来发洪水制造灾情的,河流不是灾星,不是刑事犯;也不是来集结水兵打打杀杀的,河流不懂孙子兵法,河流不是武夫,河流不好战。
上述若干事务,河流也确实担当了参与了一部分,但那都是人类强行为河流安排的工作,是让河流为人类打工,上苍其实没有给河流安排任何实际的事务。
人类让河流为他们的利益打工,河流不好拒绝,打工就打工吧,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流淌着也是流淌着。
但是,为人类打工并非河流的本愿和本业,河流有河流的天性和初衷。
为什么呢?
因为河流不是现实主义者,不是埋首于现实洼地的服役者和打工仔。
河流超越了欲界、色界、功利界、尘埃界,超越了现实的此岸,河流有自己的梦幻和游戏,有自己的生命方式。
河流透明无色、无味,宛若无物,河流是纯然的几近于无的神秘元素,是以液态的方式呈现的元素之诗,是佛家本来无一物、无所住于心的空明觉慧,是道家有即是无、无即是有的清虚无为,是隐者怀朴抱一、与道同化的素心澄怀,河流是宇宙的无意识现象。
除了透明和澄空,除了奔腾和荡漾,河流没有自己的现实,没有自己的物质,没有自己的利益,没有自己的工作,没有自己的目的,因此,河流不是现实主义者,更不是基于极端现实主义的物质主义者和消费主义者,河流更不是人类的打工仔。
那么,河流来到世上,到底是来做什么的呢?
河流恍兮惚兮来到世间,恍兮惚兮无所事事,恍兮惚兮四处漫游。
大哲学家老子夸奖河流“上善若水”,河流却不认识这四个字,不知道上善若水是什么意思,河流是恍兮惚兮一字不识的文盲;老子还夸奖河流“水利万物而不争”,河流听不懂这话是什么意思,河流恍兮惚兮永远不明白争什么,又为啥要争?
争了又能怎样?
争到手了就真的是你的?
争到手了你就永生不死了?
河流傻,河流对这一切全都整不明白。
好就好在河流不明白,若是明白了,河流就不恍兮惚兮了,就开始争了。
河流绝圣弃智,河流是恍兮惚兮到处游荡的流浪汉,河流是个傻子。
那么,河流来到世间,到底是来做什么的呀?
河流是一种无目的、无用的冲动和激情,是一种如梦如幻的激情,因为宇宙也是一场渺渺大幻耿耿长梦,宇宙也是一种莫名其妙的无用的激情。
河流如梦如幻的性灵就契合了宇宙如梦如幻的性灵,因而河流是一种贯通了天地之灵的灵性,河流是通灵者。
通灵者无需做什么,也不会做什么,通灵者唯一的工作就是通灵,通灵的途径是梦游和梦遇。
因此河流是梦游者。
说起对天地万物的感悟,我是个顿悟派,而对河流的感悟却很慢,却成了一个渐悟派,悟得很慢,慢的原因是我曾一度被老子关于河流的言说给迷惑了,以为河流像老子一样也是个大哲学家,以为河流有自己的哲学,才形成了河流的行事风格和流淌姿态。
在我与河流之间,横亘了一个老子,让我先入为主地臆断河流,实则遮蔽和阻隔了我对河流的真正理解,以为河流流着的不是河流,而是流着老子的哲学或河流的哲学。
当我撇开老子,背靠老子,直接面对了河流,才终于明白了河流:
河流其实不知道什么老子也不知道什么哲学,河流是个傻傻的傻子,是个憨憨的浪子,是个恍兮惚兮的梦游者,河流来到世上,是来做梦的。
河流是意识流,是梦游者,是梦语者,河流一直在做梦。
河流一边做梦一边说着梦话,汩汩,淙淙,潺潺,哗哗,滔滔,都是河流说梦话的声音,从梦话的不同语气,就知道河流做了什么梦,梦见了什么。
我们遇见山,就说自己看到了山,河流怎么看见呢?
河流没有眼球,没有视力,河流看不见也听不见,也不需要看见和听见,河流梦见了山,果然就是一座山,河流的梦里意识流里,整个儿全是山的影子;我们遇见石头,就说看见了石头,并坐在石头上想一些与石头无关的心事,河流看不见也不需要看见石头,河流梦见了石头,石头就浸泡在河流的梦里,滚动在河流的意识流里,或坐化在河流的梦境里,渐渐变成沙粒。
河流经常梦见:
水牛,青草,鱼儿,鳖,螃蟹,泥鳅,白云,星星,月亮,银河、流星,闪电,风,鸟儿,树林,野花,船,木筏,水桶,水勺,桥,渡口,码头,洗衣的母亲,戏水的孩子,扛着锄头走在岸上的老农......这些都是河流经常梦见的情景。
我们以为在河边看见了这些真实的事物,其实不对,我们看见的是河流的梦境。
河流梦见了什么,我们才看见了什么,我们看见的,是河流梦见的,河流在做梦,我们在看河流做梦。
河流梦见了桥,梦见了一个女孩子走过来,她走在桥上,颤巍巍的,河流怕她掉下来,河流急忙托住她的影子,河流在梦里紧张地喘气,呼吸都吃力了,河流梦见女孩儿跨了一个快步,终于过了桥,上了岸,河流松了一口气,河流在梦里呵呵呵笑了。
河流梦见事物,我们是看见事物,比起河流的梦见事物,我们看见的事物都隔了一层,事物都在“我”的外面,与“我”隔得很远,我是我,物是物,各自都已固化,彼此视对方为异物,有分别心,无法交融。
而河流梦见的一切都是河流自身的心象,是河流自己在奔腾和流动中不停生成的生命情节和生命景象,河流每时每刻都在梦见,每时每刻都有惊梦,河流每时每刻都在诞生,每时每刻也在逝灭。
只有河流真正悟透了宇宙的梦幻本性,只有河流知道宇宙也是一个长梦,于是始终保持了透明空阔的天性,沉入了漫长不醒的梦游,以自己的梦加入宇宙的梦,以自己的梦注解宇宙的梦。
河流彻底戒除了贪嗔痴嫉妒恨,无私念,无偏见,无贪图,无妄想,无分别心,无颠倒错乱,永生永世,河流只做一件事:
梦游。
河流一直在做梦。
沉浸在梦幻中的河流,是一位超然的虚无主义者,唯美主义者,唯灵论者,是穿越现实的超现实,是行走于此岸的彼岸,是游走于人世的神灵,河流绝圣弃智,河流是穿行于斗智斗谋的奸诈智力世界里的纯真的傻子,是诗人,流浪汉,呓语者,是幻想家,造梦师,是为发着高烧的所谓文明世界频繁泼冷水的疯子。
河流在永远不醒的长梦里,渡过浩淼激荡、浑然坦然的一生。
当整个世界变成一台索然乏味的消费机器,变成一本老谋深算、唯利是图却枯燥无趣的市场账簿和商业文本,河流坚持用晦涩的上古语言说话,坚持沉浸在远古的梦里拒绝清醒过来,河流不仅保持了世界本身的晦涩本质和自己的神秘身世,也为我们这些只会算计不会做梦(升官发财梦之外)的人,保留了一份远古的纯真酣梦,为深陷于实用主义泥沼的世界保留了一点可爱的唯美主义、神秘主义和超现实主义。
河流的梦里,总是幻象重叠着幻象,悬念交织着悬念,深度连接着深度,惊讶连接着惊讶。
河流没有平庸乏味的时刻,没有无聊苟且的时刻。
惊艳、惊奇、惊喜和惊叹遍布于河流长长的梦境。
河流与诗、与爱情一样,是庸常现实中的超现实,是平凡生活中的奇迹,是无常宿命里的恒常,是物质世界的神性,是奔腾于功利主义之上也必将战胜一切功利主义的浪漫主义。
河流一直在做梦。
河流的幽默
每到夏天,我们村前的漾河总要涨几次水,涨水的时候,河水就从上游冲下来好多东西,水落石出,河滩上草地上林子里,到处都留下河水向两岸的人们、特别是向好奇的小孩子发放的各种礼品:
木头、树枝、竹竿、棕绳、稻草绳、鞋子、草帽、残破的木桥板、竹筐、藤编的背篼、手帕、毛巾,有时还有没被冲散依然抱成一团的稻草个儿.....
有一次,云娃在退潮的河滩上,捡到了一顶草帽,云娃戴在头上回到家,邻居的周全生伯伯看到他就惊叫起来:
怎么,我的草帽,风吹到了你的头上?
原来,全生伯昨天在上游的元墩镇赶集,遇大雨,过桥时,一阵风把头上的草帽吹到河里,没想到,河水又还给他了。
我曾在河水退去的岸边,捡到过如下东西:
一个棕绳编的牛笼嘴:
我估计那头牛没遇到危险,故事有可能发生在几天前的某个河湾,一头老黄牛走在耕地的路上,在河边,它将带着笼嘴的嘴委屈地伸进河水,吃力地喝水,河流同情它,就顺手帮它取掉了笼嘴,让它把水喝够,把青草吃够。
一个竹条编的鱼篓:
事情一定是这样的,正午,太阳暴晒着,那个钓鱼的人,他把装着大鱼小鱼的鱼篓浸在河边水里,他坐到树下乘凉。
此时,鱼儿们特别思念鱼儿,特别想回到河流,回到鱼的学校里,恰在此时,河流领着山里的雨水路过这里,就把那鱼篓翻了个底朝天,鱼儿们重新回到自由的河流,那鱼篓,就给下游的小孩儿当玩具去了。
一根红头绳:
是我在河边竹林里捡到的,河流后悔不该把它带到这里,就把它缠在竹子上,等待谁来认领,我解开它,挽在手上,它有些褪色,但仍是明显的红颜色,它固执地红着,它是想回到那个女孩子寂寞的发辫上吧?
女孩子,你在哪里呢?
我怎么把红头绳交还给你呢?
河流,你给我出了个难题!
一个竹篮:
也许是大娘洗菜的篮子,也许是大嫂采摘桑葚的篮子。
大娘大嫂,你们都还好吧?
虽然,你们的竹篮不慎掉进河里,但是,菜地里的菜,桑林里的桑葚,还有的是,你们可不要为掉了竹篮伤心哦。
竹篮,我先保管着,就在明天吧,我要提着竹篮沿河流往上游走,每一个村庄我都要路过,大娘大嫂,你们可要留心我手里高高举着的竹篮,是谁的,谁就拿回去。
如果你们说谢谢,我就说——
不用谢,是河流爷爷让我交给你们的。
河流是收养万物的奶娘
一粒不起眼的石子,被岸上走路的人随意踢下了河,河流急忙把它揣在怀里,小心养着,或者会养成一粒钻石,或者它注定就是一粒沙子,总之是养着,河流绝不嫌弃它,河流不会将它扔到河流外面,不会再把它交给那只凶狠的脚。
哪怕河流的乳汁尽了,只剩下几滴眼泪,也要用泪水濡湿这粒石子。
一条彩虹的影子掉下来,河流也养着,河流为彩虹当了三分钟奶娘,在这三分钟里,双虹出现,岸上的人抬头低头都看见了虹,有奶娘养着的这三分钟里,天上人间的好东西就成倍生长。
被大风刮来刮去的泥土和灰尘,走投无路了,只好一头扑进河里,河流收养了它们,把它们养成了一片肥沃的河滩。
雷声坚贞而暴烈,神不待见,人不敢收留,它滚落尘寰,河流收养了嘶哑的雷声。
多年以后,当英雄们纷纷死去,人们都做了胆切除手术,奴才和爬行动物成了两岸的霸王,人间郁闷而沉寂,忽然在一个夜里,河流开始怒吼,人们从手术室里走出来,才听见被河流收养的雷声,已经长大,就要上岸,它已成为摧枯拉朽的英雄好汉。
闪电一次次掉下来,携带着尘世不敢直视的思想的火焰,携带者宇宙深处的贵金属,一次次掉下来,河流收养了至少五千年来掉落的所有闪电。
为什么淘金船开进河流深掘这么多年,总有可采的黄金?
河流收养了从古至今的闪电,养活了黄金,也养活了人们对黄金的贪婪,而熔铸在黄金内部的比黄金更珍贵的思想,却被人们彻底遗忘了。
女孩子失落的蝴蝶结,河流怜爱地收养了,多年以后,河湾里出现了一种稀有的花蝴蝶,一群群飞过春天的头顶。
过桥时,太爷别在腰里的旱烟锅不慎落进河里——这是清末民初的事。
多少年来,河流每一次改道,总要亮出些什么。
前不久的一次改道之后,有人在河滩上拾起了一件东西,考古专家说是文物——河流收养着一百多年前的一节铜,我太爷嘴里衔着的那个旱烟锅,被河流养成了文物。
母亲生前,好多年都是在河边洗头发,不知有多少头发掉进河里,河流悄悄收养了母亲掉落的青丝和白发。
母亲走了这么多年,我每次回老家,总要在河边徘徊,走过柳林,我看见母亲的青丝;走过苇滩,我看见母亲的白发。
母亲不在了,河流还养着母亲的头发。
多年前,我在河边坐过的那块大青石,已在一次地震中沉入河底,我在石头上刻下的那句诗也沉入河底,河流收养了我单纯的情思。
我相信那句诗一直在水底继续生长,我感到河流哗哗的水声,就是在朗诵那句诗。
我们把无处安放和保管的那些真挚的忧伤和辛酸的眼泪,都交给了河流,河流收养了我们的眼泪,并收养了我们黄昏里被夕阳拉长的孤独身影。
多年以后,我们的魂灵追随着时光的船队,来到黑夜的大海,才发现河流已把我们的眼泪和忧伤养大了,养成了无边的大海,大海里横卧着我们的身影,我们的生命已奔腾成大海......
河流收养一切无用的东西
无用的秕谷,无用的杂草的穗子,无用的蒲公英的伞,无用的野花的种子,无用的灌木的果子,无用的狗尾巴草、猫耳朵草的种粒......这些被弱肉强食的世界无情挤出的,被势利的算计排除在外的,被冷酷的命运侮辱、伤害和抛弃的,无用的你们该是何等心酸?
然而,河流无条件收养了你们,收养了你们那无用的忧伤的心、无用的忧伤的种子。
春天或夏天,当我行走在河湾,我被大片大片的草滩和花海淹没了,我迷失于缤纷的美的王国,人世的电子信号已呼叫不到我,我在人世已经失踪,我随了蝴蝶和蜜蜂的邀请,去了古代的幻河之滨。
当我从审美晕眩中清醒过来,我却无法用那种流行的、功利的、浅陋的美学阐释这种令人震惊的审美晕眩——这时候,我才发现河流是用圣母的乳汁收养着一切无用之物,而生命和人原本也是无用的,我自己也是无用的,甚至宇宙也是无用的,星空和银河也是无用的,从我们凡俗的眼光看过去,世上大多数东西都是无用的,有用的东西却很少,即便那不多的有用的东西,也在使用中被败坏被毁掉了,而无用的事物则几乎遍布于无穷宇宙。
河流收养无用,其实是在收养无穷,河流的胸怀和母爱何其大哉?
河流用无用之物创造的审美境界何其大哉?
令精于算计、自囚于实用主义牢笼的小气的人类惭愧得无地自容。
河湾的星空带给我的巨大震惊和美感
我所看到过的最壮丽的景象,是出现在河湾里的星空。
在一个繁星满天的秋夜,我一人独自沿河行走,在河流转弯的地方,突然,在河湾逐渐展开的宽阔的河面,我看见了壮丽的星空:
一百万条以上的星河,一千亿颗以上的星星,都在河里奔腾、旋转和燃烧。
此时,似乎不大的河流,却与无限的星空达到了最默契的对称和同构:
天上有多高的灵魂,河流就有多深的情怀;天上有多少往事,河流就有多少化石;天上有多少死亡,河流就有多少磷火;天上有多少婴儿,河流就有多少摇篮;天上有多少祭坛,河流就有多少烛光;天上有多少荒原,河流就有多少废墟;天上有多少疑惑,河流就有多少天问;天上有多少波涛,河流就有多少漩涡;天上有多少忧伤,河流就有多少泪眼;天上有多少离别,河流就有多少重逢......河流把无数颗星星,把无数条星河,把无数的命运,把整个宇宙,都收养在乳汁浩瀚的怀里。
河流,整个儿成了宇宙的再生母亲,河流,不声不响地又为我分娩了一个宇宙。
我站在头顶的宇宙和水底的宇宙之间,我被折叠在两个宇宙之间,我被折叠在无边的幻象之中。
假若在宇宙里,还有无数的星球有着与我们相似或相异的生命,那么此刻,我被多少星河环绕和照耀,被多少星球瞩望和猜想,有多少目光聚集在我小小的身上?
我当时竟有身体发热、心魂震颤的感觉,有多少焦灼的目光穿越无数光年的距离,此刻密集地停靠在我的身上?
我的身上布满了全宇宙投来的眼神和目光。
我竟然有了被太多的眼睛同时注视的不好意思和羞涩的感觉,我觉得自己不配,觉得自己一个沾满尘埃的肉身凡胎,愧对这么多来自宇宙的眼睛的纯真注视。
那一夜,我安静痴迷地伫立河边,就像伫立在两个宇宙的入海口;那一夜,我在两个相似的宇宙里,度过了似乎不止一万次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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