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词话删稿》全文古籍Word下载.doc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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肯信群仙高宴处,移下水晶宫阙。
云海尘清,山河影满,桂冷吹香雪。
何劳玉斧,金瓯千古无缺。
[2]《宋六十名家词》毛晋跋《海野词》:
“进月词,一夕西兴,共闻天乐,岂天神亦不以人废言耶?
[3]冯熙《宋六十一家词选》例言:
“曾纯甫赋进御月词,其自记云:
‘是夜,西兴亦闻天乐。
’子晋遂谓天神亦不以人废言。
不知宋人每好自神其说。
白石道人尚欲以巢湖风驶归功于平调《满江红》,于海野何讥焉?
六
北宋名家以方回为最次。
其词如历下、新城之诗,非不华瞻,惜少真味。
七
散文易学而难工,韵文难学而易工。
近体诗易学而难工,古体诗难学而易工。
小令易学而难工,长调难学而易工。
八
古诗云:
“谁能思不歌?
谁能饥不食?
[1]”诗词者,物之不得其平而鸣者也。
故欢愉之辞难工,愁苦之言易巧。
[1]晋宋齐辞《子夜歌》:
日冥当户倚,惆怅底不忆?
九
社会上之习惯,杀许多之善人。
文学上之习惯,杀许多之天才。
十
昔人论诗词,有景语、情语之别。
不知一切景语,皆情语也。
十一
词家多以景寓情。
其专作情语而绝妙者,如牛峤之“甘作一生拼,尽君今日欢。
[1]”,顾敻之“换我心为你心,始知相忆深。
[2]”欧阳修之“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3]”美成之“许多烦恼,只为当时,一饷留情。
[4]”此等词求之古今人词中,曾不多见。
[1]牛峤《菩萨蛮》:
“玉炉冰簟鸳鸯锦,粉融香汗流山枕。
帘外辘轳声,敛眉含笑惊。
柳阴烟漠漠,低鬓蝉钗落。
须作一生拼,尽君今日欢。
[2]顾敻《诉衷情》:
“永夜抛人何处去?
绝来音。
香阁掩,眉敛,月将沉。
争忍不相寻?
怨孤衾。
换我心,为你心,始知相忆深。
[3]柳永《凤栖梧》:
“伫倚危楼风细细,望极春愁,黯黯生天际。
草色烟光残照里,无言谁会凭阑意?
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
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此词又误入《欧阳文忠公近体诗乐府》及《醉翁琴趣外编》。
[4]周邦彦《庆宫春》:
“云接平冈,山围寒野,路回渐展孤城。
衰柳啼鸦,惊风驱雁,动人一片秋声。
倦途休驾,淡烟里,微茫见星。
尘埃憔悴,生怕黄昏,离思牵萦。
华堂旧日逢迎。
花艳参差,香雾飘零。
弦管当头,偏怜娇凤,夜深簧暖笙清。
眼波传意,恨密约,匆匆未成。
许多烦恼,只为当时,一饷留情。
十二
词之为体,要眇宜修。
能言诗之所不能言,而不能尽言诗之所能言。
诗之景阔,词之言长。
十三
言气质,言神韵,不如言境界。
有境界,本也。
气质、神韵,末也。
有境界而二者随之矣。
十四
“西风吹渭水,落日满长安。
[1]”,美成以之入词[2],白仁甫以之入曲[3],此借古人之境界为我之境界者也。
然非自有境界,古人亦不为我用。
[1]贾岛《忆江上吴处士》:
“闽国扬帆去,蟾蜍亏复圆。
秋风吹渭水,落叶满长安。
此夜聚会夕,当时雷雨寒。
兰桡殊未返,消息海云端。
[2]周邦彦《齐天乐》(秋思):
“绿芜凋尽台城路,殊乡又逢秋晚。
暮雨生寒,鸣蛩劝织,深阁时闻裁剪。
云窗静掩。
叹重拂罗裀,顿疏花簟。
尚有綀囊,露萤清夜照书卷。
荆江留滞最久,故人相望处,离思何限?
渭水西风,长安乱叶,空忆诗情宛转。
凭高眺远。
正玉液新篘,蟹螯初荐。
醉倒山翁,但愁斜照敛。
[3]白朴《双调•德胜乐》(秋):
“玉露冷,蛩吟砌。
听落叶西风渭水。
寒雁儿长空嘹唳。
陶元亮醉在东篱。
”又《梧桐雨》杂剧第二折《普天乐》:
“恨无穷,愁无限。
争奈仓促之际,避不得蓦岭登山。
銮驾迁。
成都盼。
更哪堪浐水西飞雁,一声声送上雕鞍。
伤心故园,西风渭水,落日长安。
十五
长调自以周、柳、苏、辛为最工。
美成《浪淘沙慢》二词[1],精壮顿挫,已开北曲之先声。
若屯田之《八声甘州》[2],东坡之《水调歌头》[3],则伫兴之作,格高千古,不能以常调论也。
[1]周邦彦《浪淘沙慢》:
“晓阴重,霜凋岸草,雾隐城堞。
南陌脂车待发,东门帐饮乍阕。
正拂面、垂扬堪揽结。
掩红泪、玉手亲折。
念汉浦离鸿去何许,经时信音绝。
情切。
望中地远天阔。
向露冷风清无人处,耿耿寒漏咽。
嗟万事难忘,唯是轻别。
翠尊未竭,凭断云、留取西楼残月。
罗带光销纹衾叠。
连环解、旧香顿歇。
怨歌永、琼壶敲尽缺。
恨春去、不与人期,弄夜色、空馀满地梨花雪。
又一阕:
“万叶战,秋声露结,雁度沙碛。
细草和烟尚绿,遥山向晚更碧。
见隐隐、云边新月白。
映落照、帘幕千家,听数声、何处倚楼笛?
装点尽秋色。
脉脉。
旅情暗自消释。
念珠玉、临水犹悲感,何况天涯客?
忆少年歌酒,当时踪迹。
岁华易老,衣带宽、懊恼心肠终窄。
飞散后、风流人阻。
兰桥约、怅恨路隔。
马蹄过、犹嘶旧巷陌。
叹往事、一一堪伤,旷望极。
凝思又把阑干拍。
[2]柳永《八声甘州》:
“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
渐霜风凄惨,关河冷落,残照当楼。
是处红衰翠减,苒苒物华休。
惟有长江水,无语低流。
不忍登高临远,望故乡渺邈,归思难收。
叹年来踪迹,何事苦淹留。
想佳人、妆楼颙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
争知我、倚阑干处、正恁凝愁。
[3]苏轼《水调歌头》(丙辰中秋,欢饮达旦,大醉,作此篇,兼怀子由。
“明月几时有?
把酒问青天。
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
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
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
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十六
稼轩《贺新郎》词“送茂嘉十二弟[1]”,章法绝妙。
且语语有境界,此能品而几於神者。
然非有意为之,故后人不能学也。
[1]辛弃疾《贺新郎》(送茂嘉十二弟):
“绿树听鹈鴂。
更那堪、鹧鸪声住,杜鹃声切!
啼到春归无寻处,苦恨芳菲都歇。
算未抵人间离别。
马上琵琶关塞黑,更长门翠辇辞金阙。
看燕燕,送归妾。
将军百战身名裂。
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
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似雪。
正壮士悲歌未彻。
啼鸟还知如许恨,料不啼清泪长啼血。
谁共我,醉明月?
十七
稼轩《贺新郎》词:
“柳暗凌波路。
送春归猛风暴雨,一番新绿。
[1]”又《定风波》词:
“从此酒酣明月夜。
耳热。
[2]”“绿”“热”二字,皆作上去用。
与韩遇《东浦词》《贺新郎》以“玉”“曲”叶“注”“女”,《卜算子》以“夜”“谢”叶“食”“月”,已开北曲四声通押之祖。
[1]辛弃疾《贺新郎》:
千里潇湘葡萄涨,人解扁舟欲去。
又樯燕留人相语。
艇子飞来生尘步,唾花寒唱我新番句。
波似箭,催鸣橹。
黄陵祠下山无数。
听湘娥、泠泠曲罢,为谁情苦?
行到东吴春已暮,正江阔潮平稳渡〔?
〕。
望金雀觚棱翔舞。
前度刘郎今重到,问玄都千树花存否?
愁为倩,么弦诉。
[2]辛弃疾《定风波》:
“金印累累佩陆离,河梁更赋断肠诗。
莫拥旌旗真个去。
何处?
玉堂元自要论思。
且约风流三学士,同醉。
春风看试几枪旗。
从此酒酣明月夜。
那边应是说侬时。
[3]韩玉《贺新郎》(咏水仙):
“绰约人如玉。
试新妆娇黄半绿,汉宫匀注。
倚傍小栏闲凝伫,翠带风前似舞。
记洛浦当年俦侣。
罗袜生尘香冉冉,料征鸿微步凌波女。
惊梦断,楚江曲。
春工若见应为主。
忍教都、闲亭笛管,冷风凄雨。
待把此花都折取,和泪连香寄与。
须信到离情如许。
烟水茫茫斜照里,是骚人九辨招魂处。
千古恨,与谁语?
[4]韩玉《卜算子》:
“杨柳绿成阴,初过寒食节。
门掩金铺独自眠,哪更逢寒夜。
强起立东风,惨惨梨花谢。
何事王孙不早归?
寂寞秋千月。
十八
谭复堂《箧中词选》谓:
“蒋鹿潭《水云楼词》与成容若、项莲生,二百年间,分鼎三足。
”然《水云楼词》小令颇有境界,长调惟存气格。
《忆云词》精实有馀,超逸不足,皆不足与容若比。
然视皋文、止庵辈,则倜乎远矣。
十九
词家时代之说,盛于国初。
竹垞谓:
词至北宋而大,至南宋而深[1]。
后此词人,群奉其说。
然其中亦非无具眼者。
周保绪曰:
“南宋下不犯北宋拙率之病,高不到北宋浑涵之诣。
”又曰:
“北宋词多就景叙情,故珠圆玉润,四照玲珑。
至稼轩、白石,一变而为即事叙景,故深者反浅,曲者反直。
[2]”潘四农曰:
“词滥觞于唐,畅于五代,而意格之闳深曲挚,则莫盛于北宋。
词之有北宋,犹诗之有盛唐。
至南宋则稍衰矣。
[3]”刘融斋曰:
“北宋词用密亦疏、用隐亦亮、用沈亦快、用细亦阔、用精亦浑。
南宋只是掉转过来。
[4]”可知此事自有公论。
虽止庵词颇浅薄,潘刘尤甚。
然其推尊北宋,则与明季云间诸公,同一卓识也。
[1]朱彝尊《词综发凡》:
“世人言词,必称北宋。
然词至南宋始极其工,至宋季而始极其变。
[2]见周济《介存斋论词杂著》。
[3]见潘德兴《养一斋集》卷二十二“与叶生名澧书”。
[4]见刘熙载《艺概》卷四《词曲概》。
二十
唐五代北宋词,可谓生香真色。
若云间诸公,则綵花耳。
湘真且然,况其次也者乎?
二一
《衍波词》之佳者,颇似贺方回。
虽不及容若,要在浙中诸子之上。
二二
近人词如《复堂词》之深婉,《疆村词》之隐秀,皆在半塘老人上。
疆村学梦窗而情味较梦窗反胜。
盖有临川庐陵之高华,而济以白石之疏越者。
学人之词,斯为极则。
然古人自然神妙处,尚未见及。
二三
宋直方《蝶恋花》:
“新样罗衣浑弃却,犹寻旧日春衫著。
[1]”谭复堂《蝶恋花》:
“连理枝头侬与汝,千花百草从渠许。
[2]”可谓寄兴深微。
[1]宋徵兴《蝶恋花》:
“宝枕轻风秋梦薄,红敛双蛾,颠倒垂金雀。
新样罗衣浑弃却,犹寻旧日春衫著。
偏是断肠花不落,人苦伤心,镜里颜非昨。
曾误当初青女约,至今霜夜思量著。
[2]谭献《蝶恋花》:
“帐里迷离香似雾,不烬炉灰,酒醒闻馀语。
连理枝头侬与汝,千花百草从渠许。
莲子青青心独苦,一唱将离,日日风兼雨。
豆蔻香残杨柳暮,当时人面无寻处。
二四
《半塘丁稿》中和冯正中《鹊踏枝》十阕,乃《鹜翁词》之最精者。
“望远愁多休纵目”等阕,郁伊惝恍,令人不能为怀。
《定稿》只存六阕,殊为未允也。
[1]王鹏运《鹊踏枝》(冯正中《鹊踏枝》十四阕,郁伊惝恍,义兼比兴,蒙耆诵焉。
春日端居,依次属和。
就均成词,无关寄托,而章句尤为凌杂。
忆云生云:
“不为无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
”三复前言,我怀如揭矣。
时光绪丙申三月二十八日。
录十。
“落蕊残阳红片片,懊恨比邻,尽日流莺转。
似雪杨花吹又散,东风无力将春限。
慵把香罗裁便面,换到轻衫,欢意垂垂浅。
襟上泪痕犹隐见,笛声催按梁州遍。
”其一。
“斜日危阑凝伫久,问讯花枝,可是年时旧?
浓睡朝朝如中酒,谁怜梦里人消瘦。
香阁帘栊烟阁柳,片霎氤氲,不信寻常有。
休遣歌筵回舞袖,好怀珍重春三后。
”其二。
“谱到阳关声欲裂,亭短亭长,杨柳那堪折。
挑菜湔裙春事歇,带罗羞指同心结。
千里孤光同皓月,画角吹残,风外还呜咽。
有限坠欢真忍说,伤生第一生离别。
”其三。
“风荡春云罗衫薄,难得轻阴,芳事休闲却。
几日啼鹃花又落,绿笺莫忘深深约。
老去吟情浑寂寞,细雨檐花,空忆灯前酌。
隔院玉箫声乍作,眼前何物供哀乐?
。
”其四。
“漫说目成心便许,无据杨花,风里频来去。
怅望朱楼难寄语,伤春谁念司勋误?
枉把游丝牵弱缕,几片闲云,迷却相思路。
锦帐珠帘歌舞处,旧欢新恨思量否?
”其五。
“昼日恹恹惊夜短,片霎欢娱,那惜千金换。
燕睨莺颦春不管,敢辞弦索为君断?
隐隐轻雷闻隔岸,暮雨朝霞,咫尺迷云汉。
独对舞衣思旧伴,龙山极目烟尘满。
”其六。
“望远愁多休纵目,步绕珍丛,看笋将成竹。
晓露暗垂珠簏簌,芳林一带如新浴。
檐外春山森碧玉,梦里骖鸾,记过清湘曲。
自定新弦移雁足,弦声未抵归心促。
”其七。
“谁遣春韶随水去?
醉倒芳尊,望却朝和暮。
换尽大堤芳草路,倡条都是相思树。
蜡烛有心灯解语,泪尽唇焦,此恨消沈否?
坐对东风怜弱絮,萍飘后日知何处?
”其八。
“对酒肯教欢意尽?
醉醒恹恹,无那忺春困。
锦字双行笺别恨,泪珠界破残妆粉。
轻燕受风飞远近,消息谁传,盼断乌衣信。
曲几无憀闲自隐,镜奁心事孤鸾鬓。
”其九。
“几见花飞能上树,难系流光,枉费垂杨缕。
筝雁斜飞排锦柱,只伊不解将春去。
漫诩心情黏地絮,容易飘扬,那不惊风雨。
倚遍阑干谁与语?
思量有恨无人处。
”其十。
今《半塘定稿•鹜翁集》中存《鹊踏枝》六阕,计删第三、第六、第七、第九四阕。
二五
固哉皋文之为词也!
飞卿《菩萨蛮》、永叔《蝶恋花》、子瞻《卜算子》,皆兴到之作,有何命意?
皆被皋文深文罗织[1]。
阮亭《花草蒙拾》谓:
“坡公命宫磨蝎,生前为王珪舒亶辈所苦,身后又硬受此差排。
[2]”由今观之,受差排者,独一坡公已耶?
[1]温庭筠《菩萨蛮》:
“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
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
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
新帖绣罗襦,双双金鹧鸪。
”张惠言《词选》评:
“此感士不遇也,篇法仿佛《长门赋》。
「照花」四句,《离骚》初服之意。
欧阳修《蝶恋花》,即冯延巳《鹊踏枝》:
“庭院深深深几许?
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
玉勒雕鞍游冶处,楼高不见章台路。
雨横风狂三月暮,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
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
“庭院深深,闺中既以邃远也。
楼高不见,哲王又不寤也。
章台游冶,小人之径。
雨横风狂,政令暴急也。
乱红飞去,斥逐者非一人而已,殆为韩范作乎?
苏轼《卜算子》(黄州定慧院寓居作):
“缺月挂梧桐,漏断人初静。
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
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
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此东坡在黄州作。
〔鱼局〕阳居士云〔《唐宋诸贤绝妙好词选》卷二〕:
缺月,刺明微也。
漏断,暗时也。
幽人,不得志也。
独往来,无助也。
惊鸿,贤人不安也。
回头,爱君不忘也。
无人省,君不察也。
拣尽寒枝不肯栖,不偷安于高位也。
寂寞沙洲冷,非所安也。
此词与《考槃》诗极相似。
[2]王士祯《花草蒙拾》:
“仆尝戏谓:
坡公命宫磨蝎,湖州诗案,生前为王珪舒亶辈所苦,身后又硬受此差排耶?
二六
贺黄公谓:
“姜论史词,不称其「软语商量」,而赏其「柳暗花暝」,固知不免项羽学兵法之恨。
[1]”然“柳暗花暝”自是欧秦辈句法,前后有画工化工之殊。
吾从白石,不能附和黄公矣。
[1]史达祖《双双燕》(咏燕):
“过春社了,度帘幕中间,去年尘冷。
差池欲往,试入旧巢相并。
还相雕梁藻井,又软语商量不定。
飘然快拂花梢,翠尾分开红影。
芳径,芹泥雨润。
爱贴地争飞,竞夸轻俊。
红楼归晚,看足柳暗花暝。
应自栖香正稳,便忘了、天涯芳信。
愁损翠黛双娥,日日画栏独凭。
”贺黄公语,见贺裳《皱水轩词筌》。
姜论史词,见《中兴以来绝妙词选》卷七所引。
二七
“池塘春草谢家春,万古千秋五字新。
传语闭门陈正字,可怜无补费精神。
”此遗山《论诗绝句》也。
梦窗、玉田辈,当不乐闻此语。
二八
朱子《清邃阁论诗》谓:
“古人诗中有句,今人诗更无句,只是一直说将去。
这般诗一日作百首也得。
”余谓北宋之词有句,南宋以后便无句。
玉田、草窗之词,所谓“一日作百首也得”者也。
二九
朱子谓:
“梅圣俞诗,不是平淡,乃是枯槁。
”余谓草窗、玉田之词亦然。
[1]见朱熹《清邃阁论诗》。
三十
“自怜诗酒瘦,难应接,许多春色。
[1]”“能几番游,看花又是明年。
[2]”此等语亦算警句耶?
乃值如许笔力!
[1]史达祖《喜迁莺》:
“月波疑滴,望玉壶天近,了无尘隔。
翠眼圈花,冰丝织练,黄道宝光相值。
自怜诗酒瘦,难应接,许多春色。
最无赖,是随香趁烛,曾伴狂客。
踪迹。
谩记忆。
老了杜郎,忍听东风笛。
柳院灯疏,梅厅雪在,谁与细倾春碧。
旧情拘未定,犹自学、当年游历。
怕万一,误玉人夜寒帘隙。
[2]张炎《高阳台》(西湖春感):
“接叶巢莺,平波卷絮,断桥斜日归船。
能几番游?
看花又是明年。
东风且伴蔷薇住,到蔷薇、春已堪怜。
更凄然,万绿西泠,一抹荒烟。
当年燕子知何处?
但苔深韦曲,草暗斜川。
见说新愁,如今也到鸥边。
无心再续笙歌梦,掩重门、浅醉闲眠。
莫开帘,怕见飞花,怕听啼鹃。
三一
文文山词,风骨甚高,亦有境界,远在圣与、叔夏、公谨诸公之上。
亦如明初诚意伯词,非季迪、孟载诸人所敢望也。
三二
和凝《长命女》词:
“天欲晓。
宫漏穿花声缭绕,窗里星光少。
冷霞寒侵帐额,残月光沈树杪。
梦断锦闱空悄悄。
强起愁眉小。
”此词前半,不减夏英公《喜迁莺》也。
[1]夏竦《喜迁莺令》:
“霞散绮,月垂钩。
帘卷未央楼。
夜凉银汉截天流,宫阙锁清秋。
瑶台树,金茎露。
凤髓香盘烟雾。
三千珠翠拥宸游,水殿按凉州。
三三
宋李希声《诗话》云:
“唐人作诗,正以风调高古为主。
虽意远语疏,皆为佳作。
后人有切近的当、气格凡下者,终使人可憎。
[1]”余谓北宋词亦不妨疏远。
若梅溪以下,正所谓切近的当、气格凡下者也。
[1]见魏庆之《诗人玉屑》卷十引。
三四
自竹垞痛贬《草堂诗馀》而推《绝妙好词》[1],后人群附和之。
不知《草堂》虽有亵诨之作,然佳词恒得十之六七。
《绝妙好词》则除张范辛刘诸家外,十之八九,皆极无聊赖之词。
古人云:
小好小惭,大好大惭[2],洵非虚语。
[1]朱彝尊《书绝妙好词后》:
“词人之作,自《草堂诗馀》盛行,屏去《激楚》《阳阿》,而《巴人》之唱齐进矣。
周公谨《绝妙好词》选本虽未尽醇,然中多俊语,方诸《草堂》所录,雅俗殊分。
[2]韩愈《与冯宿论文书》:
“时时应事作俗下文字,下笔令人惭。
及示人,则以为好。
小惭者亦蒙谓之小好,大惭者则必以为大好矣。
三五
梅溪、梦窗、玉田、草窗、西麓诸家,词虽不同,然同失之肤浅。
虽时代使然,亦其才分有限也。
近人弃周鼎而宝康瓠,实难索解。
三六
余友沈昕伯自巴黎寄余蝶恋花一阕云:
“帘外东风随燕到。
春色东来,循我来时道。
一霎围场生绿草,归迟却怨春来早。
锦绣一城春水绕。
庭院笙歌,行乐多年少。
著意来开孤客抱,不知名字闲花鸟。
”此词当在晏氏父子间,南宋人不能道也。
三七
“君王枉把平陈乐,换得雷塘数亩田。
[1]”政治家之言也。
“长陵亦是闲丘陇,异日谁知与仲多?
[2]”诗人之言也。
政治家之眼,域于一人一事。
诗人之眼,则通古今而观之。
词人观物,须用诗人之眼,不可用政治家之眼。
故感事、怀古等作,当与寿词同为词家所禁也。
[1]罗隐《隋帝陵》:
“入郭登桥出登船,红楼日日柳年年。
君王忍把平陈乐,只换雷塘数亩田。
[2]唐彦谦《仲山》(高祖兄仲山隐居之所):
“千载遗踪寄薜萝,沛中乡里汉山河。
长陵亦是闲丘陇,异日谁知与仲多?
三八
宋人小说,多不足信。
如《雪舟脞语》谓:
台州知府唐仲友眷官妓严蕊奴。
朱晦庵系治之。
及晦庵移去,提刑岳霖行部至台,蕊乞自便。
岳问曰:
去将安归?
蕊赋《卜算子》词云:
“住也如何住”云云[1]。
案此词系仲友戚高宣教作,使蕊歌以侑觞者,见朱子“纠唐仲友奏牍”[2]。
则《齐东野语》所纪朱唐公案[3],恐亦未可信也。
[1]陶宗仪《说郛》卷五十七引《雪舟脞语》:
“唐悦斋仲友字与正,知台州。
朱晦庵为浙东提举,数不相得,至于互申。
寿皇问宰执二人曲直。
对曰:
秀才争闲气耳。
悦斋眷官妓严蕊奴,晦庵捕送囹圄。
提刑岳商卿霖行部疏决,蕊奴乞自便。
宪使问去将安归?
蕊奴赋《卜算子》,末云:
「住也如何住,去又终须去。
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
」宪笑而释之。
[2]朱熹《朱子大全》卷十九“按唐仲友第四状”:
“五月十六日筵会,仲友亲戚高宣教撰曲一首,名《卜算子》,后一段云「去又如何去,住又如何住。
待得山花插满头,休问奴归处。
」”
[3]周密《齐东野语》卷十七“朱唐交奏本末”:
“朱晦庵按唐仲友事,或言吕伯恭尝与仲友同书会有隙,朱主吕,故抑唐,是不然也。
盖唐平时恃才轻晦庵,而陈同父颇为朱所进,与唐每不相下。
同父游台,尝狎籍妓,嘱唐为脱籍,许之。
偶郡集,唐语妓曰:
‘汝果欲从陈官人耶?
’妓谢。
唐云:
‘汝须能忍饥受冻仍可。
’妓闻大恚。
自是陈至妓家,无复前之奉承矣。
陈知为唐所卖,亟往见朱。
朱问:
‘近日小唐云何?
’答曰:
‘唐谓公尚不识字,如何作监司?
’朱衔之,遂以部内有冤案,乞再巡按。
既至台,适唐出迎少稽,朱益以陈言为信。
立索郡印,付以次官。
乃摭唐罪具奏,而唐亦以奏驰上。
时唐乡相王淮当轴。
既进呈,上问王。
王奏:
‘此秀才争闲气耳。
’遂两平其事。
详见周平园《王季海日记》。
而朱门诸贤所作《年谱道统录》,乃以季海右唐而并斥之,非公论也。
其说闻之陈伯玉式卿,盖亲得之婺之诸吕云。
三九
《沧浪》[1]《凤兮》[2]二歌,已开楚辞体格。
然楚词之最工者,推屈原、宋玉,而后此之王褒、刘向之词不与焉。
五古之最工者,实推阮嗣宗、左太冲、郭景纯、陶渊明,而前此曹刘,后此陈子昂、李太白不与焉。
词之最工者,实推后主、正中、永叔、少游、美成,而后此南宋诸公不与焉。
[1]《孟子•离娄上》有《孺子歌》曰:
“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
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
[2]《论语•微子》:
“楚狂接与歌而过孔子曰‘凤兮凤兮,何德之衰?
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
已而已而,今之从政者殆矣!
’”
四十
唐五代之词,有句而无篇。
南宋名家之词,有篇而无句。
有篇有句,唯李后主降宋后诸作,及永叔、子瞻、少游、美成、稼轩数人而已。
四一
唐五代北宋之词家,倡优也。
南宋后之词家,俗子也。
二者其失相等。
但词人之词,宁失之倡优,不失之俗子。
以俗子之可厌,较倡优为甚故也。
四二
《蝶恋花》“独倚危楼[1]”一阕,是《六一词》,亦见《乐章集》。
余谓:
屯田轻薄子,只能道“奶奶兰心蕙性[2]”耳。
[1]见本《删稿》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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