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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业资料秋殒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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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殒
一.
“夜如其何?
夜未央……”渭南旷野的风扬起苍凉的歌声,又在浓重的夜色中悠悠地散去。
当我结束夜巡时,军中的金柝已经开始打二更了。
然而,我看见丞相帐中的灯还亮着,逸出的灯光在帐前投下了一个倚门而立的消瘦的身影。
我下了马,轻轻地走过去:
“丞相。
”
“是伯约……这么晚了……”他的声音低浊得仿佛耳语,依旧仰望着夜空,宽大的袍袖在风中微微摆动。
“丞相,已是二更了。
”我躬身道,“您也该休息了。
”
他低低的叹了口气,“伯约,你看,那边的星星。
”
我顺着他示意的方向抬头望去,时近中秋,皓月当空,东北的天际却有几点星辉孤独地闪烁。
“丞相?
”我疑惑地看向他。
帐内流泻的灯火照亮了他半边的脸庞,清楚地映出他的皱纹和白发,也映出了他已经凹陷的枯瘦的面颊。
“伯约,那……就是我的将星。
主星幽隐,列曜不明,天象如此,我……”他的眼眸失去了平日睿智的身材,呈现出悲哀的黯然,“唉,司马懿说的不错,我是不能长久了!
”
“司马懿……他不过是危言耸听,丞相福泽齐天,何必萦怀?
”我有些迟疑地道,因为我不知道自己的话中有多少自欺欺人的成分。
丞相苦笑了一下,无言地摇摇头,欲返身回帐时,却突然猛烈地咳嗽了起来。
我连忙扶住他,发现他的身体清瘦得厉害,好象这陇上的胡杨落尽了绿叶,只剩下干枯的枝条在秋风中瑟缩。
“我没事,伯约。
你去休息吧。
”我把丞相扶进内帐时,他对我说。
“丞相……”我望着他,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去吧。
”他慈祥地笑了笑。
当我退出营帐时,觉得指尖似乎沾上了什么湿热的液体。
东北的星依然在闪烁,只是衬着皎洁的月光,那星辉已淡得几乎看不清了。
我慢慢地在营地中穿行。
士兵和将官们都已安睡,平稳的呼吸声从半掩的帐门中传出,又在带着凉意的空气中融合交汇。
守夜的火把遥遥地在大营门口跳动;再远,渭水的那边,就是魏国对峙的四十万大军的驻地。
也许司马懿--魏军的主帅也正在仰望这同一片星空,寻找着将星的光辉,并且期待着……丞相的不能长久。
我的心忽然感到一阵刺痛,仿佛是逃避已久的事实一下子放到了眼前,我不自觉地放慢了脚步,然后,我看到一个黑影匆匆向营地深处跑去。
“什么人?
站住!
”我低喝,手按上了佩剑的剑柄。
那个人影似乎犹豫了一下,停住了,缓缓回过身来;在月光下,我有些惊讶:
“魏……文长将军!
”
“伯约,”他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我,突然走近了两步,低声道:
“丞相,他,是不是病得很厉害?
”
我扬起眉,不置可否。
“丞相如果回汉中养病,大军会跟着退回吗?
或者--”他自解似的笑笑,“丞相已经不能再回汉中了。
”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冷冷地看着他。
“伯约,丞相的病你我都很清楚,一旦他……”他又向我走近两步,“一旦丞相有个长短,这里的三十四万大军将群龙无首。
”
我想起以前丞相对我说过,魏延脑后有反骨,因怜其勇,姑且用之的话。
现在……竟被丞相料中了吗?
“你是丞相的得意门生,虽然丞相遗业该由你继承,但伯约,你心里又是怎么想的呢?
你难道心甘情愿一生都在战场上搏杀?
真是这样吗?
”
我的心头掠过一片混乱和迷茫,我……二十七岁降蜀那年,因为丞相的青眼有加,我被封为奉义将军,爵袭当阳亭侯,在旁人眼里,也许是前程锦绣。
然而,着八年来跟随丞相戎马征战,从我内心深处而言,并不快乐。
因为战争,我在襁褓中就失去了父亲,也因为战争,我被迫和抚育我成人的母亲离散,至今渺无音讯。
在我的本能中,我对于金戈铁马是排斥的;可丞相他……他授我兵法谋略,视我如同自己的儿子一般,盼望着我能继承他的志向,为蜀汉效力……我突然从沉思中惊醒:
魏延,他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
我抬眼直视着他,他的脸上泛着奇异的似笑非笑。
我心中一凛,一字一顿道:
“大军在外,权令当依等第而行。
丞相纵使卧病,也有长史、参军、尚书执掌军中要事,我等部曲,字当奉令。
”
魏延的浓眉顿时拧起,眼中杀气一闪:
“长史?
杨仪吗?
他不过是丞相帐前的刀笔小吏罢了,怎配统领这数十万貔貅?
!
若论资历,论才能,丞相身后自然应当由我……”他猝然住口,略带惊惶地看向我。
我默默地注视了他片刻,无言地转身走向自己的营帐,没有回头。
“夜如其何?
夜未央……”渭南的歌声仿佛越飘越远,终于溶成这苍凉夜色中的一丝气息,不复听闻。
当我准备解衣就寝时,我注意到指尖有一抹嫣红,在黯淡的烛光下凝固,这是……我蓦然想起,先前扶着丞相的时候,我的手指触到了他掩口而咳的衣袖,丞相……我惊觉地感到这漫漫长夜中隐伏的恐惧和悲哀,一阵风从帐门的缝隙吹入,带进一阵寒意,然后,烛火熄灭了。
二.
那天晚上,我一直睡得不沉。
恍惚间,我好象回到了二月的成都,初春的空气中仿佛酝酿着百花的芳香。
我正站在肃穆的朝堂上,看见丞相跪奏,请求第六次攻伐魏国,他的背影显出苍老的佝偻。
然后,我又听见太史谯周的声音:
群鸟投汉水而死;成都人民,夜闻柏树哭声,这些都是不祥之兆啊!
丞相只宜谨守,不可轻易出兵。
丞相缓缓地回过头来,明锐的目光扫过朝班中的每一个人,随后,他叫我:
“伯约!
”我惊惶地看着他。
“你也和他们一样,不愿出兵,是不是?
是不是!
”丞相清癯的脸在我眼前扭曲;鲜血从他口中喷出,触目惊心地溅上他朝服的前襟。
“丞相!
丞相!
”我在黑暗中惊醒,四周是一片沉寂。
我又昏昏地睡下,这次我梦见了那个几天前刚出使魏营的使臣。
丞相危坐在中军大帐:
“司马懿他说些什么?
”“他说,多谢丞相的厚礼。
”“哦。
”我看见丞相眼中期待的光辉一点点暗淡下去,“司马懿持重,激他出战,难啊!
”“他还问起丞相的饮食,我说,丞相终日操劳,夙兴夜寐,吃的饭不过只有几升。
他就说……”使者脸上露出了为难的神情,吞吞吐吐。
“说吧!
”丞相轻轻挥了挥手。
“是。
司马懿说,丞相食少而事烦,是不能长久了。
”我再一次看见丞相的身体震动了一下,就像在数日之前真切发生的时候那样。
然而,我却很平静,平静得没有一丝情绪的波动。
我静静地看着丞相放下手中的羽扇,幽幽地叹了口气:
“唉,司马懿也真是了解我的了。
”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做这样的梦,几天前的事实在我的梦里重现了一遍,除了我震惊和刺痛的心情。
也许因为我逃避得太久,而潜意识中,我又很清楚,该发生的事,我终究是躲不了的。
三.
丞相的身体一天天地垮下去,简直是销形立骨,但他依然命令军中每日正常操练。
杨仪和魏延的情绪也更对立了。
一个想着丞相的职位,一个想着总督全蜀兵马,只是慑于丞相的军威还不敢公然口角。
我不清楚丞相是否也看出来了。
因为,跟随丞相的这些岁月中,我已记不清有多少次,他是化解危难,挫敌灭贼于不动声色中。
但是,几番犹豫之后,我还是把那天晚上和魏延的对话告诉了他。
他停下手中的笔,微微一笑:
“伯约,你在担心什么呢?
是魏延、杨仪,还是我?
”我一时语塞,竟不知如何作答。
“我的兵书尚有数篇就可完成。
伯约,你还记得我们初见时,我对你说的话吗?
”他呷了口水,目光悠悠地停在了时空的某个定点上--那时建兴四年,上邽城郊的一片林木葱茏前--“我说,‘我自从出茅庐以来,一直在寻访贤才,好将我平生所学传授与他。
现在遇上了你,我的心愿可以完成了。
'这六年来,你跟随我征战沙场,在我心里,我也一直把你当作我的弟子,甚至孩子来看……”
“丞相!
”我抑制不住,热泪滚滚而下。
“只是……时不我待。
从今而后,也许,我也不能再多教你什么了。
这些兵书就靠你自己参晓。
”他的声音低哑,眼中泛起了薄薄的雾气。
“丞相大恩,我……”我哽咽着,再说不出什么。
他慈蔼地看着我,轻轻叹了口气:
“以后……唉,伯约……难为你了。
”
于是,白天我更加刻苦地操练兵马;夜巡以后,挑灯读习丞相以前传我的八卦阵法:
“阵阵相依,环环相扣;生亦可死,杜亦可开……”我仿佛背上了一具沉重的枷锁,禁锢起我内心的本性;然而,这是我心甘情愿的。
我知道,这一切只是为了一个人,丞相……
渭南的风凉意更甚,很快就要到中秋了。
日暮时分,丞相派人唤我去中军,杨仪、魏延、马岱、王平等军中将领都已先到了,在座的还有司马费祎。
“我从成都来,欲报知丞相,东吴因机密被魏军截获,加上天气炎热,将士生病很多,所以孙权下令退兵了。
”费祎沉吟片刻,“我军欲东西夹击的战略已成泡影。
”帐里死一般的寂静,我只听到自己急促的心跳。
丞相颤抖着站起身来,两眼茫然地望向帐外:
“悠悠苍天!
此何人哉?
”话音未落,他颓然晕倒于地。
“丞相!
丞相!
”诸将的惊叫声中,我恍惚看见了成都柏树的泪,看见了汉水边的残羽,看见了东北天际摇摇欲坠的将星……难道,这一切真的是一个可怕的谶语?
四.
建兴十二年,八月十五。
五丈原。
这是我所经历过的最难忘的一个中秋。
我经过丞相的营帐时,童子正端着午膳出来。
朱漆木盒中的饭几乎没有动过。
“丞相他没吃饭么?
”我明知会得到什么答案,仍忍不住问了一句。
“丞相……他已经好几天都……”童子垂着头,“将军,你去劝劝他吧!
”
我默默点了点头,轻轻走进丞相的帐中。
帐幔里弥散着浓厚的药味,尽管亮着烛火,丞相仍把头伏得很低,正吃力地写着什么。
他的额头明显地突起了青筋,牵动两颊深陷的肌肉。
他的左手扶着右手的腕际,即便如此,执着笔的手仍在烛光下不停地微微颤抖。
“丞相!
”我心中一酸:
那个在西县空城一曲琴音惊退司马氏十五万大军的丞相,那个在木门道轻挥羽扇射杀魏国名将张郃的丞相,他的一双手支持着蜀汉安定,指点着天下的风云,现在……却连一支笔都承载不起!
“丞相,为蜀汉社稷,为三军将士--您,保重啊!
”
他失色的唇边勉强挤出一丝微笑:
“伯约,你看我已把兵书完成了,就可传授于你……”一阵剧咳打断了他的话,我急忙奉上茶,心如刀割。
丞相,我宁可不要你的神出鬼没的奇谋,我所盼望的,只是你的病能快快好起来啊!
“现在,我不过是想再抓紧时间,处理掉一些积压的公文,可……你看,我这手……手!
唉!
”笔从他的指间滑落,他颤抖着去拿,却拿不起。
“丞相,”我流泪为他执起笔,“您好好养病吧!
您的身体……丞相啊,我求您了!
”他摇摇头,“伯约,我的时间不多了。
昨夜,我出帐观天,将星已经失位,怕是这几日就……”我的心中忽然闪过一线希望,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救命稻草:
“丞相,天象虽然如此,丞相何不用祈禳之法挽回?
上天慈悲,必然垂赐!
”
丞相淡淡一笑:
“我虽然会禳星,但天意难测。
”他沉吟半晌,“既然你这么说,那就试试吧。
准备甲士四十九人,穿皂衣,执皂旗,环绕帐外守卫;我自在帐中求祷北斗。
案前按列曜之位分布七盏小灯,环绕一盏主灯。
祈禳七日,若主灯不灭,我可增寿十二年;如灯灭,我必死无疑。
”
“既如此,丞相,我马上就去准备。
今夜中秋,丞相就可禳响。
”我期待地看着他。
他微微颌首,映着明亮的烛光,眼中的悲哀和无奈仿佛淡去了许多。
晚上的天气很好,疏星淡云,明月皓然,银河仿佛玉带横贯中天。
整个营区中旌旗不动,刁斗无声,安静得几乎能听到露水降落的声音。
我仗剑站在丞相帐外,身后是皂衣皂甲的士兵绕帐缓缓而行。
月光在地上投下我自己的影子,看着它,脑海中忽然浮现出《小雅·北山之什》中的两句话:
“或燕燕居息,或尽瘁事国;或息偃在床,或不已于行……”主上他现在正在成都宫中宴乐吧;还有那些图于安逸,甘守其成的大臣们!
他们可知道万里之遥的丞相忙于国事,积劳成疾,不得不借助祈禳之法,来延缓自己的生命?
!
以前,他们劝过丞相:
家中有奴仆劳作,一家之主只需从容高卧;若事事亲躬,将形疲神困,终无所成。
丞相,百官之首,正如一家之长,何必如此自苦?
那时丞相笑了,轻摇羽扇从容答道:
“这道理我并非不知,只是我受先帝托孤之重,才担心他人不如我这般尽心啊!
”他明澈的目光似乎要看到别人的心里去。
那些大臣们羞愧地告退。
当时,我正侍立在丞相身边,隐隐约约,我有些理解他的心情。
我想,为了先帝的知遇之恩,丞相是甘愿付出一切的,而我……我回头凝望丞相的营帐,灯火从里面隐隐透出--丞相正在祷告北斗吧。
我想,同样的,为了丞相的知遇之恩,我也甘愿赴汤蹈火,九死无悔。
秋虫的鸣声在旷原上悠悠地响起,又悠悠地淡去;
东北天际的星光仿佛暗了下去,又仿佛明亮了起来。
一连六日。
丞相白天抱病处理事务,夜间则在帐中踏罡步斗,压镇将星。
而案前的主灯一直明亮,烛焰稳定地跳跃,仿佛更亘古如此,又将永恒。
丞相的病虽然没有起色;杨仪魏延的关系虽然没有好转;司马懿的数十万大军虽然依旧隔河相峙,但我的心里已仿佛是漫漫长夜到了尽头,透出了曙光。
“伯约,你也六日不曾合眼,今晚你去休息吧。
”第七日的上午,丞相对我说。
“丞相……”我注视着他,他也注视着我,然后他笑了,好象读出了我的心情,不再多说什么。
黄昏时分,我去丞相帐中的路上遇到了魏延。
“魏将军,这几日夜巡多赖将军,伯约谢过了。
”我向他抱拳为礼,他漠然不应。
“今日是丞相禳星最后一夜,希望将军加强戒备,以免节外生枝。
”我可以不在乎魏延对我的看法和态度,但我不能不在乎丞相的生死安危。
“我魏延久随先帝和丞相南征北战,这种小事难道还要伯约你来指点一番?
”他面带嗤笑。
我没有再说什么,默默向他再次抱拳一礼,然后向丞相营帐走去。
丞相的案头放了一架古琴。
“伯约。
”他听见我的脚步,睁开微合的双眼,从榻上支起身。
“丞相。
”我微微欠身。
“我觉得身体好了些,又想起以前在隆中时同崔州平他们一起学的琴曲……”他的声音虽然清润了些,但话句间仍不免有点喘气。
“丞相召我前来,莫非是让末将一饱耳福?
”我笑着接过他的话。
丞相也笑了:
“不过一时兴起,聊有伯牙钟期之意吧!
”他的眼神中忽然现出几分寂寥,“当年的周公瑾,曹孟德都通晓音律;周郎的《长河吟》,曹操的《短歌行》……唉,’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
“丞相,恕我直言,以前我听人读过'人生非金石,岂能长寿考?
奄忽随物化,荣名以为宝。
'彭祖、巫咸终是虚谬,而圣如尧舜周孔也不免一死,丞相可还记得《国风·甘棠》吗?
”
他若有所思地笑了:
“蔽芾甘棠,勿翦勿伐,召伯所憩。
”
“正是!
召伯虽死,甘棠却长存,民心亦长存。
何况,过了今夜,丞相禳星即可大功告成,兴师北伐,克复中原,指日可待啊!
”
“兴师北伐,克复中原……”他喃喃低语,瘦骨嶙峋的手机械地拂拭着琴弦,“伯约,你说的对。
”他蓦然坚定地抬起头“虽然魏主命辛毗持节,传谕司马懿勿得出战,但这种安定军心的把戏又能玩多久?
等我的病一好,你便率三万精兵,渡过渭水,直出武功,到时我军已犄角之势夹攻司马,不容他不出营迎战!
只要司马败亡,我北伐中原再无心腹之患矣!
北定中原,攘除奸凶,兴复汉室,还于旧都……”他的眼睛湿润了。
“凤皇于飞,翙翙其羽,亦傅于天……”琴音轻轻从丞相指下流出。
我想起以前还听到丞相弹过另一首曲子:
“龙兮龙兮风云会,长啸一声舒怀襟……”
我知道,丞相的号,是卧龙。
决定着宿命的那个夜晚终于来临了。
我握着剑,站在丞相的帐外。
一切都是那么安静,仿佛和平常一样,仿佛又有些微妙的不同。
我按住剑柄的手心竟微微沁出了紧张的汗。
这是最后的一夜,丞相的命运,这里三十四万大军的命运,蜀中苍生的命运,甚至蜀汉王朝的命运都将在这一夜被判决。
苍天保佑……
近午夜时,微微起了些风,很快又止了。
夜巡早已结束,三更的鼓声快要敲响了。
我有些迟疑地转过身,最终还是向帐内走去。
我实在太想看看丞相现在,还有那盏灯的情况,尽管我知道,我最好还是在帐外守护;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多希望自己能守住那盏主灯,守住那星星的灯光!
直到后来,我才知道,那个令我后悔一生的错误就是在着转瞬之间开始铸成;然而,当我轻轻走进丞相帐中时,我并没有意识到这点。
我看到丞相捧着七星宝剑,危坐在案前,主灯的火焰明亮依然。
我凝视着灯光,仿佛凝视着所有的希望。
它的每一次闪耀好象都牵萦着我的呼吸和心跳。
我抬起眼看向丞相时,他温和地对着我微笑。
然而,就在这时,寨外突然响起了鼓噪,杀喊声顿时惊天动地。
这……这是怎么回事?
丞相的默然无语,仿佛在刹那间化作了石雕。
我小心地退出帐外,纵使心急如焚,我还是留意着,不让自己的脚步给地上的灯火带来任何的波动。
当我到了帐外时,已是一片混乱,从梦中惊醒的蜀兵四下乱撞,“魏军劫营了!
”“魏军劫营了!
”惊惶的喊声回响在大营上空。
原来是--!
“不要慌乱!
有擅离法位者,斩!
”我拔剑在手,根本无暇细想,对环帐的甲士厉声高喝。
“是!
”
我转过身:
“速命魏延、马岱两位将军率军退敌!
”
“是!
”小校领命匆匆而去。
喊声依然四起,月光惨淡地照着我眼前的这片慌乱无措。
司马懿……他可真会挑时间啊!
一旦丞相今夜有什么差错,这七天来的努力将毁于一旦!
我突然想起,我要去禀报丞相,已命人御敌,,也好让他放心一些。
于是我再次返身入帐。
主灯的火焰还是那么明亮,我悬起的心稍稍安定了些。
“丞相……”我正开口轻唤,帐外清晰地响起了熟悉的喝斥声:
“都给我让开!
让开!
”不及细想,一个身影已挟着一阵风闯进了帐中。
灯!
我惊恐地看到那一点火焰在劲风中剧烈地摇摆,然后慢慢的暗淡了下去。
我冲过去,跪倒在灯旁,展开双臂护住灯光;但--
帐门重又合上,风已经没有了,外面的喊声依然震动;主灯的火焰就在着喊声中一点点地微弱,终于,随着“嗤”的一声轻响,一缕青烟袅袅升起,宣告了一切成为虚无。
“丞……相……”我的脑海中一片空白,抬头看他,他正木然地盯着那截烧焦的灯芯,惨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到底发生了什么?
到底发生了什么?
!
我茫然地又把视线移向我身边不远处的那个人,他正惶惑地看着我--魏延!
我眩晕了片刻,然后,心中像被鞭子狠狠地抽了一下,一阵锥心刺骨的痛楚漫过了我的全身:
那盏灯……灭了。
我在惊觉中痛苦而清晰地意识到这点,也就是说,丞相他--那个瞬间,我明白了什么叫真正的绝望。
。
--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
“魏延--你!
你好大胆!
!
”我怒吼,长剑呛然出鞘,化作一道青霓袭向他的咽喉。
“住手!
”丞相的声音微弱地响起,“我命当绝……这,不是文长的错。
”
剑光在离开魏延的半寸处止住,而他惊慌失措地站着,不置手足。
“丞相!
”我双膝一软,跪倒在地,这才发现自己已是泪流满面。
“伯约,你,扶我进内帐。
”丞相缓缓放下手中的宝剑,声音仿佛是从天际传来,是那么飘忽。
“丞相!
”我听见魏延在我身后伏地连连叩头,“末将实在不知,请丞相恕罪!
--末将这、这就和马岱将军同去御敌。
”
帐门再一次开合,魏延惶恐的脚步远去了。
我无力地支着剑站起,把丞相扶回了内帐,伏侍他睡下。
我们没有说一句话,我甚至不敢接触他的目光。
当我垂着头走出帐外时,魏延和马岱刚刚回来。
“丞相已经休息了。
”我发现自己的声音沙哑的像是另一个人发出的。
“我们出营二十余里,直追至渭水边才收兵回来。
”魏延嗫嚅道。
“有劳了。
”我机械地点点头。
胜也好、败也罢,这些对我而言,已在片刻前失去了一切的意义。
我输了,丞相也输了,我们并不是输给司马懿,而是变幻没测的上天。
不!
我突然醒悟,如果我能一直守在丞相帐外,如果我能不放魏延进帐,那丞相他……这不是天意弄人,是我!
是我犯下大错!
是我害了丞相!
!
三更的金柝悠悠地响起,东北的将星似乎在挣扎中闪出暗淡的光芒。
秋殒
“秋日淒淒,百卉具腓,乱离瘼矣,爰其适归……”渭南的旷原上又遥遥飘来了凄凉的歌声,我的泪水在风中干涸,而我的心也在风中冷成了灰烬……
五.
丞相的病开始恶化,接连数日昏沉不醒。
杨仪和费祎在丞相榻前找到我:
“伯约,拖延终不是办法,我们需要考虑丞相的后事了。
”
我呆滞地看着他们,像看着两个陌路人:
我只想守在丞相身边,因为我怕……怕我在一个恍惚间就再见不到他了。
而他的容颜憔悴若斯,如果不是口鼻间尚有的气息,我简直就会以为他将这样永远地沉睡下去,不复再醒。
太医从成都星夜赶来,金石汤药,尝试着所有的办法;后主有敕令,全力挽回丞相的病体。
但事实上,我们每个人心中都很清楚,丞相的病已入膏肓,回天乏术了。
时光一点点地流逝,仿佛经过了无数个轮回后,丞相终于从昏睡中苏醒。
他的身体依然极度虚弱,但他的神情--再没有了悲哀和无奈--显出从容和澹定。
在这种从容和澹定中,他开始安排自己的身后事,有条不紊又挥洒自如,好象在他面前,并不是可怕的死亡的阴影,而是等待他将令的数十万雄兵。
我不知道,也无法想象,丞相他的心中到底隐藏了多少辛酸和怆怀。
一个黄昏,他遣退了侍从,把我叫到榻前:
“伯约,我旦夕将死,只恨再不能兴复汉室,有负于先帝和后主。
”他困难地喘了口气,继续平静地说:
“我平生所学,已著书二十四篇,计十万四千一百一十二字,内有八务、七戒、六恐、五惧之法。
又有有'连弩’之法,一并传授于你,你切勿轻忽。
”
我拜倒于地:
“丞相大恩,永生难忘。
”
他闭上眼,沉默了片刻:
“魏延、杨仪素来不和,我死以后你须助杨仪整肃大军,退回汉中。
魏延为人冒险轻进,又有反相,恐怕难以约束,我当授密计除之。
”
“丞相,”我犹豫道,“杨仪他亦不是……”
他微微一笑:
“伯约,我已了悟,人自有定数,杨仪难掌大权,你不必多虑。
你去吧,唤马岱来。
”
“是。
”我退出了帐外。
落日还在地平线上徘徊,远方是一望无垠的萧萧旷野。
我漫无目的地登上校场的令台,看到渭水的波涛在夕晖下泛出了奇妙的金光。
我站在天地间,不过是天地间的沧海一粟,生和死都不会令天道的常行有任何变化。
刹那间,我的心头涌起一种难以明状的微妙的感受。
然后,我看见远处有一辆车马扬着风尘向这里驶来。
来的是尚书李福。
也许又是奉了主上的什么圣旨或者敕命。
令台上,风拂扬着我身后的大纛,我看着杨仪和费祎匆匆把李福迎进丞相帐内,一会儿又退守到帐外。
然后,李福出来了,他们两人进去了;再后来,奉膳的童子进去了,奉药的医官进去了,落日沉下去了,天色昏暗起来。
我仰起头,大纛上的隶书字样已隐没在苍茫暮色中难以分辨了。
我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也许事实上我什么也没想。
我突然发现自己的心里是一片空白,从灯灭的那一夜起,丞相昏睡时我是木然的,丞相苏醒后我是木然的,丞相死了以后……我的心袭上一阵不可抑的剧痛,我踉跄了几步,一股腥热的液体从嘴角流出,我用手拭去,手上是一片猩红。
六.
“夜如其何?
夜未央……”渭南旷野的风扬起苍凉的歌声,又在浓重的夜色中悠悠地散去。
当我结束夜巡时,军中的金柝已经开始打二更了。
我在牵马回营的路上被丞相的童子叫住了:
“将军,”他恭敬地行礼,“丞相有请。
”于是,我去了。
丞相正和衣斜倚在榻上,案几上铺着空白的奏笺,笔墨整齐地放在一边。
“伯约,你来了。
”他抬起头看着我,眼中却失掉了白日的镇定和从容,回复了熟悉的悲哀的黯然。
“丞相。
”我注视着他的双眼,这几天来的麻木和茫然一点点地崩塌,“丞相!
”我颤声低唤,泪却难以自抑地顺着脸颊淌下。
“伯约,我的手抖的厉害,写不了遗表,你来替我执笔吧。
”他叹了口气,轻轻道。
“是。
”我擦去眼泪,提笔润墨,等着丞相的口述。
丞相倚着榻,瞑目沉思了片刻,缓缓开口:
“伏闻生死有常,难逃定数;死之将至,愿尽愚忠……”夜风从帐门的缝隙中吹进,案上的烛火忽明忽暗,光和影交织地闪过丞相没有血色的面容。
“兴师北伐,未获成功;何期病入膏肓,命垂旦夕,不及终事陛下,饮恨无穷!
”丞相的声音虽然微弱,却仍一字字地烙进我的心底。
我的泪水滚滚而下,湿透了衣襟。
他微微睁开眼:
“伯约……你哭什么?
”
“丞相,”我抽泣道,“是我没能好好守住帐门,才让魏延踏灭了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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