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鸭与野鸭的投币式寄物柜.doc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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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鸭与野鸭的投币式寄物柜
家鸭与野鸭的投币式寄物柜
(日)伊坂幸太郎著
穆 迪译
Noanimalwasharmedinthemakingofthisfilm.
(本片在制作过程中没有伤害任何动物)
——电影片尾字幕中常见的声明
如果一名艺术家迫于饥饿而去打劫水果店,那或许尚有形象可言。
可我呢?
正手持模型枪在书店望风。
是夜太深,还是我脑子已乱?
我心里毫无罪恶感,最多就是对父母有点愧疚。
我的父母经营着一家小鞋店,自从附近开了一家价格低廉的量贩店后,店里的生意就每况愈下,实在算不上好。
但即便如此,他们不仅同意让我上大学,还答应补贴我一个人生活所需的生活费。
如果他们责怪我说:
我们可不是为了让你干出这种事儿才把你送进大学的,我能做的也只有“那是那是”地谢罪了。
这是开在窄窄的县道边上的一家小书店。
晚上十点多,四周一片昏暗。
即使不远处就是国道,也听不见汽车的声音。
附近只有零零星星的老式民宅,全然不见人踪。
书店停车场边上立着的招牌并不华丽,等距排开的路灯均已陈旧,而从夜空密密的云缝中渗出的月光反而略显明亮。
并没下雨,可整座城市看上去就像被打湿了,潮乎乎地沉在夜色中。
每一座民宅都黑黝黝的,似乎住在里面的人们全都进入了梦乡。
书店的混凝土外墙单调乏味,没有值得一提的热闹彩灯装饰。
这家书店看着有年头了,应该是个人经营的。
肯定就是靠着白天卖漫画给附近的孩子们,晚上卖成人杂志给开车来的年轻人勉强维持。
看他们还在用如今已极少见的鸡毛掸子,感觉也挺合这家店的风格的。
我们到的时候,书店正要关门。
此时停车场里的车正在陆续离开,最后只剩下一辆看着挺旧的白色小轿车,可能是书店的店员开来的。
特意临近关门才到,因为我们不是来买书的。
我一边用余光扫着书店正面的入口,一边穿过建筑物侧边和一堵石墙之间的间隙,向后门绕去。
那间隙倒不至于特别窄,不过也就勉强够一个人通过。
后门上嵌着玻璃,有店内的灯光透出来。
我站在后门门前。
门是木纹纹理的,门把是银色的。
玻璃嵌在门上的位置正好在我脸的高度。
这是块磨砂玻璃,透过它看向店里,只能看到模模糊糊的景象,就像从混浊的海面往水里窥视一般。
一棵不知名的树立在石墙边,对着我垂下长长的树枝。
它把树枝弯成像是要从上方发起攻击的角度,似乎在威吓我。
旁边放着空调的室外机和塑料桶,空气中弥漫着尘埃与小便混在一起的气味。
我突然想起得把模型枪举起来,于是急急忙忙将手中握着的模型枪贴近玻璃窗。
地面在晃动,我以为地震了。
可实际上什么事儿也没有,仅仅是我自己的腿在发抖而已。
真没出息,我忧伤地想。
嘴里哼着鲍勃·迪伦的歌。
“椎名你要做的事并不难。
”河崎是这么说的。
确实不是什么复杂的事。
怎么说呢,这事确实没什么技术含量,谁都能做到。
拿着模型枪,站在书店后门——仅此而已。
唱十遍鲍勃·迪伦的《答案在风中飘》——仅此而已。
每唱完两次,就用力踢门——仅此而已。
“实际去打劫书店的是我。
椎名你在后门守着别让店员逃了。
”那时河崎说,“后门会发生悲剧。
”
我口中说到的这个河崎,已经冲进马上要关门的书店,去抢《广辞苑》了。
店里传来的动静吓到了我,我右脚一动,鞋子踩到了杂草。
踩到土地的感觉极不舒服,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风并不太冷。
我刚从关东地区搬来,本来打心底里认定东北地区的四月一定还很冷,结果发现其实也不过如此。
我是说,我明明不觉得冷,可此刻却在发抖。
我仰起脖子看向天空,云层已经完全盖住了月亮。
我握紧了模型枪,一边用力踢门,一边不禁又想起刚搬来那天发生的事——不过是两天之前。
现在1
两天前,刚搬到这个城市的我先是遇见了一只猫,接着遇见了河崎。
我伸手按下公寓的门铃,就听得一声轻快的“叮”;松开手,则响起一声悠长的“咚——”。
大概四月初对樱花树来说开花还为时尚早吧,种在公寓入口的那棵樱花树还是光秃秃的。
它理直气壮地裸露着枝条,那派头竟有点像无所顾忌的裸体妇人。
我是上午坐新干线来的。
等搭公交车找到这栋公寓,再把提前寄过来的行李一件一件拖进屋内,不知不觉太阳已然西斜。
这栋两层楼高的公寓是木质的,房龄有十五年了。
不过外墙可能重新涂过漆,在我看来就像新建的一样。
公寓楼的正中间是楼梯,每层楼的楼梯两边各有两间房,也就是说,这是一栋每层楼四间房、总共也就八间房的小公寓。
而大概“四是不吉利的数字”这种迷信思想还颇为根深蒂固吧,一○三号房的旁边就是一○五号房。
每个房间的房门都藏在稍离开走廊靠里的位置,所以很暗。
虽然有股潮乎乎的味道,但倒也觉得凉快。
眼里映出趴在屋顶的蜘蛛,我决定假装没看见。
墙根落着成坨的尘土,这个嘛,我也决定假装没看见。
我站在隔壁房间的门前,调整了一下自己的站姿——如果邻居过来开门,对我的第一印象将会是透过门上的猫眼决定的。
可是屋里没有反应。
既没有女大学生可爱的声音从房里传来,也没有五大三粗的大块头男人冷漠地走近门口的脚步声响起。
我的邻居会是什么人呢?
要说我没有期待的话,那是骗人的;要说我一点儿不安也没有,那也是骗人的。
我再次伸手按响门铃,仿佛跳跃着的“叮”一声之后,是延绵悠长的“咚——”。
工作日的街区静悄悄的仿佛无人居住一般。
门铃的声音似乎被家家户户密密排开的墙壁吸了进去。
我不禁回过头。
不禁想,不会是⋯⋯
不会是这片街区的居民,正立于某处高地观察着我这个初来乍到的人,对我评头论足吧?
又或者,会不会什么地方正举行着重要的集会,而只有我被拒之其外?
我明知这怎么可能呢,可心头确实闪过一缕这样的不安。
又等了一会儿,我放弃了。
想着还是把和邻居见面的机会留到下次吧,就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一○五号房。
一座纸皮箱堆成的小山等在房间里,无言地向我施压。
要指望这些成堆的箱子从这世上消失,还不如指望美国从此没有军队呢——都是不可能发生的,绝对不可能!
我打心底里感到气馁。
说不定,美军消亡这事反而能先行一步呢。
我看了一眼钟,下午四点多了。
我狠下心,先把装着音响的箱子打开,从里面扯出音箱和接线,靠墙摆在了南面。
插上电源,立刻开始播放音乐。
而那只猫的到来,是在过了一个小时之后。
一曲即将结束之际,我听到了猫叫。
八帖①大的木地板对面,隔着窗户有个小小的院子。
院子里没设隔挡,通过那里可以往来每个房间。
我知道肯定是院子附近有猫,所以一开始并没在意。
①日本的榻榻米以“帖”为单位,一帖约为182cm×91cm,八贴约为十三平方米。
可是过了一会儿,那猫跳上了窗台,开始用爪子挠起窗户来,这让我觉得忍无可忍了。
于是我急忙打开窗户,喝道:
“喂,住爪!
”但是猫根本听也不听,轻快地跃进了房间。
“喂!
听见没有!
”
猫的动作很敏捷,它轻车熟路地蹿进了房间。
我正以为它是不是顺着我刚挂好的窗帘滑下来了,它又突然探出了头,然后钻进放在角落的空袋子里去了。
我伸手想要抓住它,都顾不上会撞到那些纸箱了。
这是一只皮毛光滑的猫,纯黑的短毛泛着光泽。
它没戴颈圈,长长的尾巴直指屋顶,可是尾巴尖却卷卷地弯曲着。
折腾了半天也没捉到它,我感到不耐烦了。
不管了,爱待在这儿你就待着吧,反正要发愁也是该你发愁。
我调整情绪,继续整理行李。
可就在这时,那猫梳理起毛来,这动作简直是故意挑衅。
我想也许能趁现在抓住它,便开始向它靠近。
可正当我准备扑过去时,它却猛地跳了起来。
也不知是它的口水还是它吃的猫粮发出来的,总之有一股动物特有的味道飘过我的鼻孔。
再看那猫,它已不知何时跳进了一个空纸箱,然后一脸愉快地探出脑袋。
结果,我又花了十分钟,才终于把它抓住。
从窗户把它放到院子里的时候,它还在往这边瞥,这让我戒备着它会不会又跳进来。
可猫却一脸无辜,就那么走远了。
“真是的,招呼都不打一个。
”
有生以来第一次一个人住,可造访我的独居小屋、值得纪念的第一位客人,居然是一只尾巴弯曲的猫,这实在让人高兴不起来。
遇见河崎,是在下午六点左右。
东西到底该怎么摆实在让我很纠结,就想着姑且先把不要的纸箱拿到外边去吧。
那个时候,他正好站在那里。
一开始我没注意到他,我背对着他,嘴里哼着鲍勃·迪伦的《答案在风中飘》。
以为旁边没人,所以哼唱的声音还不算小。
听到身后有人对我打招呼时,那一声“嗨”着实把我吓到了,然后就觉得好丢脸。
他站在一○三号房间门前——就是之前我去按过门铃的那间——手插在口袋里,可能是在找钥匙。
“迪伦?
”他一上来就发问。
我用肯定的语调生硬地答道:
“迪伦。
”又加了一句,“《答案在风中飘》。
”
他仿佛正身处某个重大场面似的,一脸高深莫测地点了点头:
“你是新搬来的?
”
“呃,嗯。
”
他个子比我高,然而肩不宽,身型偏瘦。
略短的头发没有分缝,给人一种大大咧咧的感觉。
“我刚才,才到。
”我词不达意地边说边指向他的房间,“想去你的房间打声招呼来着,可是没人在。
”我立刻赶在被人挑理之前先开口辩解。
也许是晒的,他的皮肤呈小麦色。
或许是个喜爱冲浪或者滑雪运动的人。
全身上下一身黑,黑色衬衫配亮黑色的裤子。
这种搭配,搞不好就会穿出乡村乐手的效果,可这个人却驾驭得极完美。
也许是因为个子高吧,穿在他身上自成一格,且非常合身。
我想起一句外国的谚语——“魔鬼并不像人们描绘的那样黑”。
意思大概是不管多坏的人,都有好的一面吧。
也可能是说没有百分百的坏人。
我记不清了。
我试着想象了一下:
如果面前这个人是魔鬼之流的话,那这套衣服的黑,一定没有画中描绘的魔鬼那么黑吧。
而且刚搬过来、人生地不熟的大学新生,对这个魔鬼而言一定是正合适的猎物。
“要帮忙吗?
”他开口问道。
“啊,不用,已经收拾得差不多了。
”我说谎了。
我那房间里的状况如果也能叫“收拾得差不多了”的话,这世上的纷争得有一大半可以算做“解决好了”。
“嗯。
”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那,来我家吧。
”
他的鼻梁很高,嘴巴略宽,眉毛浓密,笑起来嘴角就像被扯上去一样。
靠发胶立起来的短发仿佛会动似的,这一切更加强了他魔鬼的印象。
他的年龄大概比我大。
我换了只手拿纸箱,心里犹豫该怎么回答好呢?
“啊,对了。
”站在眼前的这个人又突然开口说道,“尾尖团团来过了吧?
”
啊,没错,我想,这一定就是魔鬼的语言了。
他的房间和我的房间布局自然基本是一样的,除了厨房和浴室的位置相反之外,其他的毫无区别。
“椎名。
”
我报上自己的名字后,他苦着脸,一副真心觉得难受的样子念叨着:
“好难念的名字。
椎名(shiina)、椎名、真奇怪(okashiina)。
”
“这个谐音笑话,迄今为止我都听了上百亿次了。
”我故意做出真心听腻了的样子。
“百亿?
”
我解释说,意思就是这个笑话已经没什么新意啦。
“那么,这个,是百亿纪念。
”他一边说着,一边从厨房拿出两个杯子和一瓶红酒,默默地拔出红酒的瓶塞,然后深有感触似的轻声说:
“来,干杯。
我是河崎(kawazaki)。
”
“河崎的河是哪个字?
三个竖的川(kawa),还是河童的河(kawa)?
”①
①日语里川崎和河崎的发音相同。
“哪个都行。
”他随口答道,笑了。
应该是河崎吧?
我暗自猜测,也没什么特别的理由,就是觉得河崎这个名字比较适合他。
“好啦,来吧。
”他伸手把杯子递给我。
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是下意识地觉得有人递东西过来,就应该接下。
“干杯!
”
我对酒并不熟悉,毕竟我还未成年。
不过也隐隐约约明白:
未来的学生生活中,肯定少不了酒精。
所以我毫不犹豫地端起了杯子,红色的葡萄酒让我有种已步入成年的感觉。
“那个⋯⋯为什么干杯呢?
”我试探地问道。
“为一百亿啊。
”
“啊?
”
“也为我们的相遇。
”
“为我们的⋯⋯相遇?
”这个说法还勉强能接受,就是听起来怪别扭的,“我搬到这里来了,不过如此吧。
”
“我一直在等,等着谁会来。
”
“迟早会有人搬进来的嘛。
”
“谁料到,居然是个唱迪伦的男生呢。
”
貌似自己引以为耻的失态表现被人拿来当笑话了,我有种捂脸的冲动。
“嗯啊。
”
举杯一碰,一声悦耳的声响。
红酒的味道比想象的好,我放心了。
“尾尖团团已经来过了吧?
”他又冒出刚才那句话。
“你刚才问过一次了,可尾尖团团是什么?
”
“猫。
”
“啊。
”我小心地把杯子放到地毯上,谨防翻倒,“是指那只猫呀。
来了。
来过了。
那是河崎先生养的猫?
”
“不用加先生,河崎。
”
“是河崎的猫吗?
”
“看,直呼名字,是不是听起来亲近多了?
”河崎说道。
确实,去掉敬称直接叫名字的话,感觉距离一下就拉近了。
不过,这应该并不意味着这个人是可以亲近的。
“这栋公寓里住着一个老外,就是因为他总是满口礼貌用语,才让人一点儿都亲近不起来。
”
“嗯。
”与其说我在赞同他的意见,不如说是从他口中吐出“老外”一词,感觉带着种居高临下的歧视,这让我有了一点戒备。
“那只野猫很可爱吧?
它的尾巴尖儿呀,像折断了的石楠花一样,前面是团起来的。
所以它叫尾尖团团。
”
“它经常来吗?
”
“你说尾尖团团?
”
“是的是的。
”我甚至觉得我要是不先认可那只猫的名字,这对话就没法进行下去了。
“猫嘛,基本上只造访寂寞的人。
”
“难道说,它跑到我的屋子里来,说明我很寂寞?
”
“你已经被看穿了。
”河崎面不改色地说道,又加了一句,“特别是黑猫,更是这样。
”
“黑,说到黑,你自己不也是一身黑衣服?
”
“是不是像魔鬼?
”他居然主动承认了。
“也不是啦。
”无论如何我也不能说“其实我就是这么觉得的”吧。
无奈,我只好敷衍着回应:
“像黑狗。
”鼻子高挺、脊背紧绷,像那种姿态勇猛的狗。
“其实,我是死而复生的。
”河崎歪着脖子,直直地看着我,“这正是魔鬼吧。
”
“死亡?
”
“从无可救药的状态。
”
对话这样进行下去会不会越来越离谱?
我提高了警惕。
“死亡”呀“复活”呀这类词语应该慎重使用才对。
我打量着房间。
房间里什么都没有,地上随意地放着一台小型录音机,旁边散落着磁带和杂志。
除了靠墙放着的穿衣镜、简易型衣柜和电话以外,再没一件像样的家具了。
没有报纸、没有坐垫或靠枕,简单说来就是没有生活气息。
被堆成小山似的纸箱占领着的我的房间已经很过分了,他这个死气沉沉的房间更是极端。
如果把我的东西搬一半过来,说不定正好能达到平衡。
“椎名是学生吗?
”河崎开口了。
“是,从后天开始。
”
“那现在呢?
”
“现在?
”
“到后天之前,不是还不是学生吗?
”
“那现在算什么呢。
那就⋯⋯准学生吧。
”我给了个索然无趣的回答,之后问道,“河崎呢?
是学生吗?
”
“我是什么都无所谓啦。
”
我看见房间一角有一张小桌子,上面放着小镜子、定型喷雾,还有电动剃须刀。
再看回河崎,毫无疑问他一定特别注重外表,浑身散发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成熟感。
“正好,太好了。
”河崎把杯子送到嘴边,抿了一口后突然说道。
“正好?
”让一个魔鬼高兴地说出“正好,太好了”,我想我很难因此高兴。
“我想做一件事。
”
“想做一件事,呵呵。
”这话听着怎么像同性恋提出要发生性关系似的,让我害怕。
“我一直在找一个契机,需要有人帮我。
”
“别,我不记得我说过要帮你什么。
”
“不是什么大事儿。
”
我低头看着剩在杯子里的葡萄酒,一时间无法判断是不是应该继续喝下去。
而内心的声音在低声告诉自己:
这时候应该立即,马上,离开。
“这栋公寓里一直住着一个老外,刚才我说了吧?
”河崎说道。
“那个满口礼貌用语的外国人?
”
“对。
就在这间屋子的隔壁的隔壁。
”
“那就是一○一号房了。
”我在脑海中描画出公寓的平面图,应该是隔着楼梯,最里面的那个房间,“他是哪国人呢?
”
“老外看起来全都一样。
”河崎仿佛听到了什么好笑的言论般,咧开嘴笑了一下,“不过肯定是亚洲人。
”
“亚洲,这范围也不小呀。
”
“他比椎名稍微大一点。
”
“是留学生吧?
”
“应该是。
”河崎点了点头。
“不怎么亲近?
”
“说亲近也亲近,说不亲近也不亲近。
”
“那个外国人怎么了?
”
“差不多正是前年的现在这个时候,他开始把自己关在屋子里,足不出户。
整个人都蔫了。
”
“想家了吧?
”
“种种事情,一言难尽。
”河崎像是知道来龙去脉,不过看样子并不打算跟我说。
“那可真是,唉⋯⋯”种种——真是一句方便的日语。
“在那之前,他是和女朋友同居的。
”
“啊,那可真让人羡慕。
”我只有此时才发自肺腑地立即接上了话。
仿佛学生生活的终极目标之一就是“女朋友”、“同居”似的,“那他是因为和女朋友分开了,所以才整个人都蔫了吧?
”
“回答正确,椎名。
”河崎伸手指着我。
“然后那个把自己关在屋子里的外国人怎么了?
”
“我想帮他振作起来,所以就想送件礼物给他。
”
“那说不定挺好的。
”我嘴上说着,心里却完全没觉得哪里挺好了。
“他一直想要一本词典。
”
“词典?
”
“他看不懂日语的假名,也看不懂汉字,但却想要一本词典。
有意思吧?
他好像以为只要有一本词典,他的问题就有办法解决了。
”
“好像也不是不能理解。
”我嘴上说着,心里却完全没理解。
“他呀,好像想用词典查两个词。
一个是‘不怎么样’,他之前以为那是一种水果的名字来着。
”
“还有一个是什么?
”
“是‘加油’。
他的国家好像没有这种说法。
”
“会是哪个国家呢?
”
“大概是亚洲的某个国家吧。
”
“刚才你也是这么说的。
”
我考虑是不是差不多该回自己的房间了。
因为我明明只是坐着却开始觉得累了,也因为我还惦记着等在房间里的那堆纸箱。
不过比起这些,主要还是因为我渐渐被一种恐惧感包围。
如果继续在这个房间里这么坐下去,事情会不会迟早要演变成强迫我买下什么天价水壶呀衣柜呀的圈套。
“然后。
”河崎说道,“然后,我就想送他一本词典。
”
“我觉得挺好的。
”不妙呀,得快点回去,我蠢蠢欲动。
“不是普通的词典,要送一本很厚的,精装的。
”
我坐立不安,寻找起身告辞的时机。
“我要抢一本《广辞苑》送他。
”
河崎的话撞进我的耳朵,一瞬间我以为是我听错了。
“你刚说要什么?
一本什么?
”
他的鼻翼翕张,看起来极其兴奋,同时扬起了嘴角。
“我要抢一本《广辞苑》。
”
我无语了。
感觉就像地板突然被抽掉,只剩我自己浮在半空。
我感觉到脸颊在微微颤动。
“就是这样。
”他还继续说着,“要不要一起去抢书店?
”
我吸取教训了。
如果没有去打劫书店的心理准备,就不应该跟邻居打招呼。
两年前1
那时,为了一条不知所踪的狗,四处寻找的我先是遇见了一只被撞死的猫,接着遇见了一伙以杀害宠物为乐的年轻人。
一辆深蓝色轿车从我身边飞驰而过,那速度快得不合常理。
轿车在前方拐角处发出“吱”的一声刹车音后,一个左转消失了,随后就响起了短促的“咚”的一声。
空气中飘荡着令人愉悦的温暖,仿佛只要有那么一丝契机,樱花树马上就能把花儿开遍全城。
可就在听到那“咚”的一声的瞬间,我不由得感到了一股寒意。
我急忙奔了出去,沿着平缓的下坡,向深蓝色轿车左转的那个方向跑去。
傍晚五点多,渐渐沉落的夕阳将城市表面一点一点染红。
那“咚”的一声,带有一种从身体内部发出的独特回响,所以我知道,肯定有什么东西被撞了。
“Whathappened?
(怎么了?
)”身旁的仁增·多吉跟着我,边跑边用英语问道。
“车。
”我调整着呼吸,想让自己冷静下来,“刚才那辆车好像撞到什么了。
”
“车、吗?
”多吉用日语一顿一顿地问道。
“嗯,好像有什么被车撞了。
”
“是、黑柴、吗?
”
真不吉利!
我歪了歪头,差点儿发脾气,不过还是忍住了。
黑柴是我打工的宠物店丢失的一条柴犬,就是我和多吉正在满大街寻找的那条。
因为是一条黑色的柴犬,所以叫黑柴。
这名字起得可能不太有水平,不过作为商品分类的记号来说也不算太坏。
就算后来它已经不再具有作为商品的价值了,我们依然这么叫它。
“真遗憾,黑柴。
从今天开始你就要从商品降格为我们的朋友了。
”这是店长丽子小姐两个月前,对着刚满四岁的黑柴说出的话。
也算挺乖巧可爱的,也算挺聪明的,价格也算降得挺多,可黑柴还是没卖出去。
可能因为它的鼻子天生就是歪的吧,外表上的缺陷,盖过了那些“也算挺什么什么”的优点。
心跳快得我胸口发疼,我快步跑下那条下坡路,多吉在后面跟着我。
二十三岁的不丹人,脚步非常轻快。
这个世界充满了讽刺。
我多少也明白这一点,所以知道找了大半天也没找到的狗,最终以被车撞过的姿态出现在我们回去的路上,这并不是绝不可能发生的事。
我甚至有了一定的心理准备。
工作日的傍晚。
整条街道似乎都在屏气凝神,偷偷观望着事故的发展。
路上不见放学归来的孩子们,也许是因为这里不是上下学的必经之路吧。
这一片是新建居民区,林立着颜色搭配大同小异的房子。
我听见不知从哪个方向传来开窗户的声音,也许是听到有车经过,马上又关上了。
这是一条下坡路,加之我慌张不已,所以身子一直维持着前倾之势。
我一步一步重重地小跑着向前,好几次鞋子差点儿掉下来。
我想到了丽子小姐。
如果知道黑柴被车撞了,她会露出怎样的表情呢?
丽子小姐有着仿佛不属于这个世界的雪白肌肤。
且无论何时都面无表情,感情绝不外露。
听说以前还有客人错把丽子小姐当成摆在店里装饰的洋娃娃,我觉得那未必是玩笑话。
她那不食人间烟火的端庄外表,比起迎来送往做生意的店长,更接近没有血肉的模特或者蜡像。
但是,就算是她这样的人,如果知道一直疼爱的那只卖不掉的柴犬出事了,至少也会皱一皱眉吧。
转过拐角,轿车早已不见踪影,而路的正中央躺着一只小动物。
是一只猫。
刚修补过的沥青路面微微拱起一块,它就倒在那上面的井盖上,仿佛睡着了一般。
是猫。
不是柴犬。
不是黑柴。
可我的心情并没有因此而轻松,反而涌起了忧伤情绪。
那是一只大概四五岁的黑猫。
猫有一具完美的身躯,黑色的毛尽管沾着泥土,还是非常漂亮。
它的脖子已经断开,能看得见骨头。
而它的四肢还在一抽一抽地痉挛着,显得非常痛苦。
一股动物所特有的味道传入我的鼻子。
“真可怜。
”
“不幸运,是吧?
”身后的多吉用生涩的日语说道。
“这种情况不叫‘不幸运’,要说‘不幸’,明白吗?
”
“是呀。
”①多吉以一种四平八稳的腔调,不带任何感情地答道。
多吉的英语很好,这点毫无疑问,可他的日语,就只会拼凑着说一些简单的单词。
①原文此处有平假名和片假名的区分,本书以仿宋字体表示平假名,全文同。
身为留学生的他尽管正在读大学,可和他一起做研究的同学多半也都是来自国外的留学生,他们之间只用英语交谈,所以好像压根没什么练习日语的机会。
多吉也说过:
“和琴美说话的时候我想尽量用日语。
”可大多时候他所依赖的终究还是英语。
是呀。
这是多吉的口头禅。
只要碰到听不懂的日语,或者不知该如何回答的时候,他大抵都会用这一句来敷衍。
终于,猫的身体完全不动了。
它的舌头从口中伸出来,肠子从腹部流出来。
我实在不希望它就这样被晾在这里,便提议道:
“把它埋了吧。
”
于是多吉打开他拿着的纸袋子,用英语说:
“放在这里,带走吧。
①”纸袋子里只有一件他刚在回来的路上买的T恤。
他把T恤夹在腋下,把袋子递给了我。
我把袋口撑开,他就毫不犹豫地蹲了下去,双手捧起躺在井盖上的猫。
他脸上完全没有触碰到脏东西时的不愉快或者嫌恶的表情。
怎么说呢,他的态度就像在干给土地松土之类的农活一样。
①原文将所有英语表达部分做了区分,本书以斜体表示,全文同。
“不丹人会觉得这种要入土为安的想法很奇怪吗?
”我用英语试探着问道。
“不丹没有墓呀,都是火葬或者水葬。
”
“鸟葬呢?
”
“Niaozang?
”
“就是让鸟来处理尸体的那种。
”
“啊,那个也有。
不过现在几乎没有了,就算有,也只在偏远地区还保留着这个习惯。
”
我一直以为鸟葬之类的仪式是很久以前的野蛮风俗,这激发了我的好奇心。
“你是不是正在想:
‘啊,野蛮人’啊?
”多吉仿佛直接透视到了我的内心。
“如果在日本也有鸟葬就好了。
”我不假思索地说道,“那些坏人坏蛋,就让鸟吃掉他们好了。
”
多吉亮出他整齐洁白的牙齿,无奈地笑了:
“所谓的鸟葬,不是用来杀人的手段,而是为死者举办的一种葬礼呀。
”
“啊,也是。
”我有点不好意思,掩饰着笑了笑。
我们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找着有没有能把猫埋了的地方。
我心里总在担心纸袋会不会漏,步子不由得迈得稍大。
“不丹也有被车撞到的猫吗?
你们那儿的车好像不是很多,不过都开得很粗暴吧?
”
“不丹的车真的全都横冲直撞的。
因为我们相信轮回转世,所以不怕死。
”多吉口中的话让人分不清哪些是真哪些是假。
而淡然说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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