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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完成的对话巴赫金复调小说理论再探
未完成的对话——巴赫金“复调小说”理论再探
郭华春、王超
2013-3-1113:
45:
58 来源:
《西伯利亚研究》2011年第3期
(郭华春.哈尔滨师范大学传媒学院,哈尔滨150080;王超.黑龙江省社会科学院俄罗斯研究所,哈尔滨150018)
摘 要:
巴赫金的“复调小说”理论强调陀思妥耶夫斯基作品中的对话性,并认为其作品中的主要人物具有独立于作者的思想。
这种理论间接受到了形式主义艺术观的影响,但归根到底源于巴赫金一以贯之的对话性世界观。
在分析作者与作品中人物的关系时,这种观点并不合理。
关键词:
巴赫金;复调小说;苏联;文学理论
中图分类号:
H355 文献标志码:
A 文章编号:
1008-0961(2011)03-0063-04
作者简介:
郭华春(1978-),男,黑龙江望奎人,讲师,主要从事文艺学研究;王超(1980-),女,黑龙江兰西人,助理研究员,硕士,主要从事俄罗斯政治问题研究。
苏联著名学者米哈伊尔·巴赫金的《陀思妥耶夫斯基诗学问题》是一部享誉世界的文学理论著作,其中提出的“复调小说”、“狂欢化”诗学等理论曾在西方文学界引起了极大的轰动,余波所及,在中国学术界也时有回响。
从20世纪80年代开始,在译介研讨的基础上,更有学者将“复调小说”理论应用到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上某些作家作品的诠释中去。
时至今日,“巴赫金热”余温未减,其影响似有超出文学理论界的趋向。
然而,仔细考察“复调小说”理论,人们不禁有这样的疑问,它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创作之间真的是那样契合无间吗?
它能够真正揭示陀氏那些伟大作品的奥妙所在吗?
更重要的是,一部立足于思想家自己的哲学理念去研讨另一个复杂灵魂的作品,它的重心究竟偏向何方呢?
一
每一位伟大的思想家都有自己独特的言说方式,并在著作中建构属于自己的话语体系,巴赫金也不例外。
在他的论著中,“声音”一词虽然不是最重要、最核心的,却是具有预设性的术语,是其思想展开和深化的基础。
在巴赫金看来,声音“包括音高、音域、音色,还有审美范畴(抒情的声音、戏剧的声音等等)。
声音还指人的世界观和人的命运”[1]387。
无疑,他在使用“声音”一词时,主要偏重于后一个层面的含义。
“复调小说”理论的构建也是以对“声音”的分析为基础的。
先看一下巴赫金给复调小说所下的那个经典的定义:
有着众多的各自独立而不相融合的声音和意识,由具有充分价值的不同声音组成真正的复调——这确实是陀思妥耶夫斯基长篇小说的基本特点。
在他的作品里,不是众多性格和命运构成统一的客观世界,在作者统一的意识支配下层层展开;这里恰是众多的地位平等的意识连同它们各自的世界,结合在某个统一的事件之中,而互相之间不发生融合。
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的主要人物,在艺术家的创作构思之中,便的确不仅仅是作者议论所表现的客体,而且也是直抒己见的主体[1]4-5。
很显然,这里的“声音”大体相当于思想或表述思想的话语。
巴赫金熟谙欧洲叙事文学的演变过程,他把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放到历史变迁中考察,得出了一个结论:
以往欧洲小说都属于“独白型”小说,即“众多性格和命运构成统一的客观世界,在作者统一的意识支配下层层展开”式的小说,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复调小说”则是横空出世、前所未有的。
如果说这一定义还有模糊之处的话,那么在下文中,巴赫金还对“复调小说”的特征做了进一步阐释:
“不同声音在这里保持各自的独立,作为独立的声音结合在一个统一体中,这已是比单声结构高出一层的统一体。
如果非说个人意志不可,那么复调结构中恰恰是几个人的意志结合起来,从原则上便超出了某一人意志的范围。
”[1]27简而言之,“复调小说”中的主要人物在思想上似乎是不受作者支配的,他们与作者的关系是平等的,“也是直抒己见的主体”。
关于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中表现出的这一特点,早在他所生活的那个时代,就已经有人朦朦胧胧意识到了。
杜勃罗留波夫在评论《被侮辱与被损害的》时曾经说过:
“‘每一个人应当是一个人,对别人,都应当以人对人的态度相待’——这就是一种在作者心灵中形成的理想,它不理会任何因袭的和局部的看法,看来,甚至也不理会作者本身的意志和自觉,它是一种priori(法文:
先入之物),这是他本身天性的一个组成部分。
”[2]但杜勃罗留波夫总体来说还是把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的人物看成作者思想意识的真实写照。
显然,与前辈相比,巴赫金的思想历险走得更远。
二
今天,研习文学理论的人津津乐道于“复调”一词,常常忽略它原本是音乐学中的重要术语。
根据美国学者雷纳·韦勒克的研究,“复调”一词应用于文学批评始于1865年之前。
只不过,经过巴赫金的使用才变得声名显赫。
当它被滥用之后,初始含义和经典定义变得模糊不清,于是人们常常忘掉这样一个事实:
“复调”本身“毕竟只是一个比喻,一个沿用于小说的类比”[3]。
它不能真正用来描述某种叙事活动的本质特点。
“复调小说”理论的实质在于努力发掘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中多声和鸣的对话性特点。
从表层看,对话性似乎是指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中充满了戏剧性的场景,情节与情节之间的连接就像是舞台之上一幕与另一幕的转换。
大多数情节的推动不是靠动作而是靠对话来实现的,这在陀氏后期代表作品《卡拉马佐夫兄弟》中表现得尤为明显。
与丰富的对话形成鲜明对照的是,“在陀思妥耶夫斯基作品中,没有对环境、日常生活、大自然、实物的客观描写,也就是说不去客观地描写一切作者能借以存在的东西”[1]132。
不过,巴赫金的结论似乎有绝对化的嫌疑。
也是在《卡拉马佐夫兄弟》中,开头大段的全景式描写既是客观的,又是能够看到作者存在的,在《罪与罚》、《群魔》等作品中也有类似处理。
显然,“复调小说”理论中的对话性有着更深层的含义。
俄国学者哈利泽夫这样概括:
“对话性——这是一个人的意识和行为对周围现实的开放性,是一个人准备去进行‘平等地’交流沟通的情愿性,是对他人的立场、见解、看法作出积极回应的一种才能,也是引起他人对自己的表述和行为进行回应的一种能力。
”[4]用巴赫金自己的话说:
“思想是在两个或几个意识相遇的对话点上演出的生动事件……同言论一样,思想就其本质来说是对话性的。
”[1]152对话性就是人与人之间立场、见解、看法,总而言之,一切思想的平等交流。
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的主要人物,无论公爵贵戚还是市井游民,“作为思想的人,是绝对无私的,因为思想确实支配了深藏在他们身上的个性的核心”。
这里所说的“无私”与人们日常生活中理解的“无私”是不同的,它强调“思想的人”在作品中毫无遮掩地袒露内心深处的思想。
而“袒露”必然需要交流的对象,所以,“人的想法要成为真正的思想,即成为思想观点,必须是在同他人另一个思想积极交往之中。
……恰是在不同声音、不同意识互相交往的连接点上,思想才得以产生并开始生活”[1]114。
巴赫金对于陀氏小说中思想性特点的论述是符合人们的理解的。
然而,“复调小说”理论特别强调陀氏小说中人物的主体性,这一点我们还要进一步分析。
三
巴赫金极力反对独白原则,他认为:
“独白原则最大限度地否认在自身之外还存在着他人的平等的以及平等且有回应的意识,还存在着另一个平等的我(或你)。
在独白方法中(极端的或纯粹的独白),他人只能完全地作为意识的客体,而不是另一个意识。
……独白是完篇之作,对他人的回答置若罔闻,它不期待他人的回答,也不承认有决定性的应答力量。
”[1]386他在推崇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中的复调性的同时,还暗示以往小说作品中的人物无论多么光彩夺目,都不过是作者意图展开过程中唯命是从的、没有任何主体性可言的玩偶。
对此,人们会产生这样的疑惑,非独白原则的作品中,那些不是作为“意识客体”而存在的人物凭借什么而独立存在呢?
一种近似的答案来自于形式主义的观念。
形式主义的艺术观包含这样的思想:
文学作品在创作或生成过程中,一旦形成独立的世界,这个世界就会有自身的构造和逻辑,其中人物的命运和性格发展都要受这种逻辑的支配。
人们常常举托尔斯泰构思玛丝洛娃这一经典形象为例来说明这一点,其实,陀思妥耶夫斯基很多作品中人物的性格和行动都能体现这种逻辑的力量。
如《白痴》中的女主人公娜斯塔西娅,虽然深深被罗什金公爵的品格所感动,但在罗什金和商人罗果津之间,最终选择了后者,但把罗果津出的10万卢布扔进壁炉烧掉,这样的行动完全可以看做是由《白痴》的内在逻辑决定的。
用巴赫金的话说:
“主人公的议论是作者创造的,但这样创造的结果,主人公的议论就像另外一个他人说出的,就像主人公本人说出的一样,可以彻底地展示自己的内在逻辑和独立性。
”[1]86俄国形式主义者十分强调艺术作品的自律性,淡化作品与周围意识的关系,这一点与巴赫金如出一辙。
不过,巴赫金的文学思想与形式主义理论若即若离。
据法国学者托多罗夫研究:
“二十年代时,在巴赫金对于形式主义批判的作品中,他总是在批判之前或之后加上对形式主义总的、肯定的赞扬。
”[5]228同时,巴赫金“一方面指出了形式主义理论的许多不连贯、晦涩之处、缺陷;另一方面指出了坚持形式与内容之间外在性的严重后果”。
在巴赫金许多著作和论文中或多或少能够看到形式主义影响的痕迹,但总地来说,“复调小说”是一种把形式与内容、艺术手法与思想意识结合在一起进行探讨的叙事理论,它最终强调的是议论或思想在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中的重要地位。
巴赫金认为:
“他塑造的不是性格、不是典型、不是气质,总而言之不是客体的主人公形象,而恰恰是主人公讲述自己和自己世界的议论……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主人公,不是客体形象,而是一种价值十足的议论,是纯粹的声音……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整个艺术结构方法的宗旨,就在于揭示和阐明主人公的这种议论,并对主人公的议论起着诱发和指挥的作用。
”[1]70“复调小说”理论的提出与形式主义之间的关系是间接性的,真正起决定作用的是巴赫金的世界观。
四
巴赫金第一次见到柯日诺夫等人时说道:
“你们要注意到,我可不是文艺学家,我是哲学家。
”[6]5如其所言,巴赫金本质上是一个思想家,从他早年著作中可以看出对统一性的拒斥和对于他人存在意义的强调,这一点是其一以贯之的思想倾向,到完成《陀思妥耶夫斯基诗学问题》时表现得更为系统和完善。
《陀思妥耶夫斯基诗学问题》的第一版题目叫做《陀思妥耶夫斯基创作问题》,据专家研究,其构思始于1919年。
而巴赫金另一部后来被研究者命名为《审美活动中的作者与主人公》的书稿,大约也写于这一时期,书稿中的某些思想与论述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专著有较为密切的联系,其中比较重要的是对统一意识的论述:
有的事件原则上就不能只在一个统一意识层面上展开,而是要求有两个互不融合的意识;为了说明事件,把事件及其一切成分都置于一个意识的统一层面上,要在这个统一的意识中来理解和演绎事件的一切方面。
这样做可以对已经完成的事件作出纯理论性的阐释,但在事件完成之际(当时事件还是开放性的)创造事件的那种现实的力量却丧失殆尽,事件的活生生的、原则上不相融合的参与者也丧失殆尽[6]186。
统一意识最大的问题在于把两个“互不融合的意识”强行合并为一个意识,这必然导致被吞噬一方原有意识的消失,用巴赫金自己的话说:
“当我们是两人时,从事件的实际效能角度看,重要的不在于除我之外还有一个人,实际上是同我一样的人(有两个人);重要的乃是对我来说,这是他人。
”[6]187我们不得不钦佩巴赫金的理论洞察力,在这里他已经触及到后来西方哲学中一个非常重要的“主体间性”的问题。
在40年代写作的《论人文科学的哲学基础》一文中,巴赫金发展了上述思想。
他写道:
“认识者视野与被认识者视野的相互作用。
表现所含的诸因素(身体作为并非僵死的物性、面孔、眼睛)。
这些因素交织结合着两个意识(我与他人),在这里我是为他人而存在并借助于他人而存在。
……人文科学的对象,是表现的和说话的存在。
这个存在任何时候都不等同于自己,所以它的内涵和意义是不可穷尽的。
”[7]人的存在要借助于他人,就必然与他人进行对话、交流。
对话构成了人际关系的基础,也是个体得以存在于这个世界的前提。
“用话语来表现真正的人类生活,唯一贴切的形式就是未完成的对话。
”[1]387因为,对话完成了就意味着个体乃至整个世界的终结。
于是,对话性对世界而言具有了根本性的意义。
对话性是构成“复调小说”理论的核心所在,同时也是这种理论得以产生的基石。
从思想发生的顺序来看,应该是先有对话性思想后有“复调小说”理论。
现在我们回到文章开始时提出的那个问题,一部立足于思想家自己哲学理念去研究另一个复杂灵魂的著作,它的重心究竟偏向何方呢?
答案是显而易见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的研究只是巴赫金思想的一个载体,复调世界不过是其理想的人际世界的折光。
五
“复调小说”理论的根本问题在于:
对话性可以说明现实世界的人际关系,也可以解释虚构世界的人物关系,但却无法令人信服地把作者的思想意图与作品中人物的思想意识割裂开来。
巴赫金明显带着欣赏的语气引述了车尔尼雪夫斯基在《创造的妙品》一书前言中的一段话:
“奥赛罗说:
‘是’,亚古说:
‘否’,莎士比亚不作声,他不愿意对‘是’或‘否’说出自己的爱憎。
”[1]87然而,任何一个读过《奥赛罗》的人都知道,莎士比亚实际上对亚古(通译伊阿古)说了“否”。
巴赫金认为陀思妥耶夫斯基“置身于主人公之外,置身于纯粹的主人公声音之外”的观点无法令人接受。
陀思妥耶夫斯基曾经这样阐述对于客观主义的看法:
“在诗歌里面,要有热情,要有您的思想,有热情举起的指点迷津的手指。
冷淡地如实复制现实,根本一钱不值,主要的是——没有什么意义。
”[8]23陀氏作品中主要人物思想的独立性、对话性,与作者本人思想的内在矛盾、分裂有着密切关系。
叶尔米洛夫指出:
“陀思妥耶夫斯基在作品中把内心分裂理想化,是由于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想象有可能把性格的一贯性、明朗性、完善性和坚强性跟美妙感情和良心感觉结合起来的缘故。
”[8]18从现代叙事学角度看,陀氏小说的“复调”特征同叙事视角背后隐藏的隐含作者有关。
在传统小说或者独白型小说(巴赫金的术语)中,介于作者与叙述者之间总有一个代表作者价值观念的隐含作者,而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很多作品中,隐含作者不是一个而是多个,这实际上是造成小说中思想各自独立的根本原因。
巴赫金生前正式出版的作品大都是非常符合学术规范的文艺学著作,然而在条分缕析的程式化论证背后,却深藏着激情澎湃的思想潜流。
正如钱中文先生所说:
“对于巴赫金来说,他写文艺学著作似乎是不得已而为之,他写它们,为的是表达自己的哲学思想,因为环境不容许他将自己的思想,通过通常的哲学形式加以表达。
”[6]8人们敬佩巴赫金的学术成就,并在思想史上给他留下了重要的位置,托多罗夫称他为“二十世纪人文科学领域里最重要的苏联思想家,文学界最伟大的理论家”[5]171。
然而,伟大并不意味着事事正确。
参考文献:
[1]巴赫金.巴赫金全集:
第5卷[M].石家庄:
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
[2]杜勃罗留波夫.杜勃罗留波夫选集:
第2卷[M].上海:
上海译文出版社,1983:
469.
[3]雷纳·韦勒克.近代文学批评史:
第7卷[M].上海:
上海译文出版社,2006:
591.
[4]哈利泽夫·瓦·叶.文学学导论[M].北京:
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
151.
[5]托多罗夫.巴赫金、对话理论及其他[M].天津:
百花文艺出版社,2001.
[6]巴赫金.巴赫金全集:
第1卷[M].石家庄:
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
[7]巴赫金.巴赫金全集:
第4卷[M].石家庄:
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
2.
[8]叶尔米洛夫.陀思妥耶夫斯基论[M].上海:
上海译文出版社,198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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