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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妇评《牡丹亭》杂记
钱塘吴人吴山
吴人初聘黄山陈氏女同,将昏而没,感于梦寐。
凡三夕,得倡和诗十八篇。
人作《灵妃赋》,颇泄其事,梦遂绝。
有邵媪者,同之乳母也,来述同没时,泣谓媪必诣姑所。
言同薄命,不逮事姑,尝为姑手制履一双,令献之。
人私叩同状貌服饰,符所梦,媪又言同病中犹好观览书藉,终夜不寝。
母忧其恭也,悉索箧书烧之,仅遗枕函一册,媪匿去,今尚存也。
人许一金相购,媪忻然携至,是同所评点《牡丹亭》《还魂记》。
上卷密行细字,涂改略多。
纸光ぁぁ,若有泪迹。
评语亦痴亦黠,亦元亦禅,即其神解,可自为书,不必作者之意果然也。
惜下卷不存,对之便生于邑,己娶清谈氏女则,雅耽文墨,镜奁之侧,必安书簏。
见同所评,爱玩不能释。
人试令背诵,都不差一字。
暇日仿同意补评下卷,其杪芒微会,若出一手,弗辨谁同谁则。
尝记人十二岁时,偕众名士集毛文稚黄斋,客偶举临川恨不得肉儿般团成一片语为创获。
人笑应曰:
“此特衍诗义耳。
”诗不云乎,聊与子如一兮,遂解众颐。
诸子虎男载之《橘苑杂纪》,今视二女评,人语直糟粕矣。
则既评竟,抄写成帙,不欲以闺阁名闻于外间,以示其姊之女沈归陈者。
谬言是人所评,沈方延老生徐丈野君谭经,徐丈见之,谓果人评也。
作序诒人,于时远近闻者,转相传访,皆云吴吴山评《牡丹亭》也。
则又没十余年,人继娶古荡钱氏女宜。
初仅识毛诗字,不甚晓文义,人令从昆山李氏妹学。
妹教以文癣古乐苑、汉魏六朝诗乘、唐诗品汇、草堂诗余诸书。
三年而卒业,启龠得同则评本,怡然解会,如则见同本时,夜分灯,尝欹枕把读。
一日忽忽不怿,请于人曰,宜昔闻小青者,有《牡丹亭评跋》,后人不得见,见冷雨幽窗诗,凄其欲绝。
今陈姊评已逸其半,谈姊续之,以夫子故,掩其名久矣。
苟不表而传之,夜台有知,得无秋水燕泥之感,宜愿典金钗为梨枣资,意甚切也。
人不能拂,因序其事。
吴人舒凫书。
坊刻《牡丹亭·还魂记》,多标玉茗堂元本者,予初见四册,皆有伪字,及曲白互异之句,而评语率多俚陋可笑。
又见删本三册,惟山阴王本有序颇隽永,而无评语。
又吕臧沈冯改本四册,则临川所讥割蕉加梅。
冬则冬矣,非王摩诘冬景也。
后从嫂氏赵家得一本,无评点,而字句增损,与俗刻迥殊,斯殆玉茗定本矣。
爽然对玩,不能离手。
偶有意会,辄濡毫疏注数言。
冬夏簟,聊遣余闲,非必求合古人也。
《还魂记》宾白,间有集唐诗,其落场诗,则无不集唐者。
元本不注诗人姓氏,予记忆所及,辄为注之。
至于诗句中,多有更易字者,如莫遣儿童触琼粉,作红粉;武陵何处访仙乡,作仙郎。
虽于本诗意刺谬,既义取断章,兹亦不复批摘也。
右二段陈姊细书临川序后,空格七行,内自述评注之意,共二百四十字,碎金断玉,对之黯然。
谈则书。
向见《牡丹亭》诸刻本,诘病一折,无落场诗,独陈姊评本有之。
而他折字句,亦多异同。
靡不工者,洵属善本。
每以下卷阙佚,无从购求为怏怏。
适夫子游苕云间,携归一本,与陈姊评本出一板所模予素不能饮酒,是日喜极,连倾八九瓷杯,不觉大醉。
自晡时卧至次日,日射幔钩犹未醒。
斗花赌茗,夫子尝举此为笑噱。
于时南楼多暇,仿姊意评注一二,悉缀贴小签,勿敢自信。
积之累月,纸墨遂多,夫子过泥予,许可与姊评等埒,因合抄入苕溪所得本内,重加装潢,循环展览。
笑与会,率尔题此。
谈则又书。
同语二段,则手钞之,复自题二段于后。
后以评本示女甥,去此二页,叠他书中。
予弗知也。
没后,点检不得,思之辄增怅惘。
今七夕晒书,忽从《庾子山集》第三本翻出。
楮墨犹新,然独笑。
又念同孤冢埋香,奄冉十三寒晷,而则戢身女手之卷,亦己三度秋期矣。
怅望星河,临风重读,不禁泪潸潸下也。
吴人记。
此夫子丁己七月所题,计余是时才七龄耳,今相距十五稔。
二姊墓树成围,不审泉路相思,光阴何似。
若夫青草春悲,白杨秋恨,人间离别,无古无今。
兹长风雨凄然,墙角绿萼梅一株。
昨日始花,不禁怜惜。
因向花前酹酒,呼陈姊谈姊魂魄,亦能识梅边钱某,同是断肠人否也。
细雨积花蕊上点滴如泪,既落复生,盈盈照眼,感而书此。
壬申晦日钱宜记。
夫子尝以《牡丹亭》引证风雅,人多传诵。
《谈姊钞本》采入,不复标明。
今加吴曰别之,予偶有质疑,间注数语,亦称钱曰:
不欲以萧艾云云。
乱二姊之蕙心兰语也。
若序目所注,则无庸识别焉。
宜又书。
或问吴山曰:
“礼女未庙见而死,妇葬于女氏之党,示未成妇也。
子于陈未娶也,而评《牡丹亭》概称三妇何居?
”曰:
“庙见而成妇,谓子妇也,非夫妇之谓也。
女之称妇,自纳采时己定之,而纳征则竟成其名。
故《纳采辞》曰:
吾子自惠贶室某,室者妇人之称。
纳征则曰征者成也。
至是而夫妇可以成也。
礼娶女有吉日,而女死,婿齐衰而吊,既葬而除之,夫死亦如之。
女之可夫,犹婿之可妇矣。
夫何伤于礼欤?
”
或曰:
“曲有格,字之多寡,声之阴阳去上限之,或文义弗畅,衍为衬字,限字大书,衬字细书,俾观者了然。
而歌者有所循,《坊刻》《牡丹亭记》往往如此,今于衬字,何概用大书也?
”曰元人北曲多衬字,概用大书,南曲何独不然。
衬字细书,自吴江沈伯英辈,始斤斤焉。
古人不尔也,予尝闻歌《牡丹亭》者,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格本七字,而歌者以吹来二字作衬。
仅唱六字,具足情致。
神明之道,存乎其人,况玉茗元本。
本皆大书,无细书衬字也。
或谓:
“《牡丹亭》多落调出韵,才人何乃许耶?
”曰:
“古曲如西厢,人值残春蒲郡东,才高难入俗人机,值字俗字作平则拗。
琵琶,支虞歌麻且诸韵互押,若仅仅韵调而乏斐然之致,与歌工之乙尺四合无异,曷足贵乎?
”曰:
“子尝论评曲家,以西河大可氏西厢为最。
今观毛评,亟称词例,《牡丹亭》韵调之失,何不明注之也?
”吴山曰:
“然,不尝论说时者乎?
意义讹舛,大家宜辨。
若一方名一字画,偶有互异,必旁搜群藉,证析无己,此博物者事,非闺阁务矣。
声律之学,韵谱具在,故陈未尝注,谈亦仿之,予将取所用音调故实,方语诗词曲并语有费说者,学西河论释例。
”别为书云。
或问曰:
“有明一代之曲,有工于牡丹亭者乎?
”曰:
“明之工南曲,犹元之工北曲也。
元曲传者无不工,而独推西厢记为第一。
明曲有工有不工,《牡丹亭》自在无双之目矣。
”
或曰:
“子论《牡丹亭》之工,可得闻乎?
”吴山曰:
“为曲者有四类:
深入情思,文质互见,上也;审音协律,雅尚本色,次也;吞剥坊言谰语,专事雕章逸辞,案头场上,交相为讥,下此无足观矣。
《牡丹亭》之工,不可以是四者名之。
其妙在神情之际,试观记中佳句非唐诗即宋词,非宋词即元曲。
然皆若若士之自造,不得指之为唐为宋为元也。
宋人作词,以运化唐诗为难。
元人作曲亦然。
商女后庭,出自牧之。
晓风残月,本于柳七。
故凡为文者,有佳句可指,皆非工于文者也。
”
或曰:
“宾白何如?
”曰:
“嬉笑怒骂,皆有雅致。
宛转关生,在一二字间。
明戏本中故无此白,其冗处亦似元人,佳处虽元人勿逮也。
”
或问“坊刻《牡丹亭》本,婚走折,舟子又有秋菊春花一歌;准警御淮二折,有箭坊锁城二浑,何此本独无也?
”曰:
“舟子歌乃用唐李昌符婢仆诗,其一章云:
春娘爱上酒家楼,不怕归迟总不忧。
推道那家娘子卧,且留教住要梳头。
言外有春日载花停船相待之意。
二章云:
不论秋菊与春花,个个能︿空腹茶。
无事莫教频入库,一名闲物要些些。
则与舟子全无关合,当是临川初连用之后,于定本削去。
至以贱房为箭坊,及外面锁住李全里面锁住下官诸语,皆了无意致,宜其并从芟柞也。
”
临川曲白,多用唐宋人诗词,不能悉为引注。
览古者当自得之。
即“寻梦”二字,亦出唐诗,乃评者往往惊为异想,辽豕白头,抑何可怪耶。
或问“记中杂用哎哟哎也哎呀咳呀咳也咳咽诸字,同乎异乎?
”曰:
“字异而义略同,字同而呼之有轻重疾徐则义各异。
凡重呼之为厌辞,为恶辞,为不然之辞;轻呼之为幸辞,为娇羞之辞;疾呼之为惜辞,为惊讶辞;徐呼之为怯辞,为悲痛辞,为不能自支之辞。
以此类推,神理毕现矣。
”
或曰:
“《牡丹亭》集唐诗,往往点窜一二字,以就己意,非其至也。
”曰:
“何伤也。
孔孟之引诗,有更易字者矣。
至左传所引,皆非诗人之旨,引诗者之旨也。
”曰:
“落场诗皆集唐,何但注而不标也?
”曰:
“既己无不集唐,故玉茗元本,不复标集唐字也。
落场诗不注爨色,亦从元本。
”
或问:
“若士集诗,腹笥乎?
獭祭乎?
”曰:
“不知也。
虽然,难矣。
”
陈于上卷未注三句,谈补之。
谈于下卷亦未注一句,钱疏之。
予涉猎于文,既厌翻检,而钱益睹记寡陋。
唐人诗集,以及类苑纪事,万首绝句诸本,篇章重出,名字互异,不一而足。
钱偶有所注,注漏实多,它如“来鹄”或云“来鹏”,“崔鲁”一作“崔橹”。
谁能谭笑解重围,皇甫冉句也。
伪刻刘长卿。
微香冉冉泪涓涓,李商隐诗也。
谬为孙逖不胜枚举,皆不复置辨,览者无深摭掎焉。
或问:
“若士复罗念庵云,师言性,弟子言情。
而还魂记用顾况世间只有情难说之句,其说可得闻乎?
”曰:
“人受天地之中以生,所谓性也。
性发为情而或过焉,则为欲。
书曰:
生民有欲,是也。
流连放荡,人所易溺。
宛邱之诗,以歌舞为有情,情也而欲矣。
故传曰:
男女饮食,人之大欲存焉。
至浮屠氏以知识爱恋为有情,晋人所云未免有情,类乎斯旨。
而后之言情者,大率以男女爱恋当之矣。
夫孔圣尝以好色比德,诗道性情,国风好色,儿女情长之说,未可非也。
若士言情,以为情见于人伦,伦始于夫妇。
丽娘一梦所感,而矢以为夫,之死靡忒,则亦情之正也。
若其所谓因缘死生之故,则从乎浮屠者也。
王季重论玉茗四梦,紫钗侠也。
邯郸仙也,南柯佛也,牡丹亭情也,其知若士言情之旨矣。
”
宜按洵有情兮,是千古言情之祖。
陶元亮效张蔡为闲情赋,专写男女,虽属托谕,亦一征也。
或者曰:
“死者果可复生乎?
”曰:
“可。
死生一理也。
圣贤之形,百年而萎,同乎凡民。
而神常生于天地,其与民同生死者,不欲为怪以惑世也。
佛老之徒,则有不死其形者矣。
夫强死者尚能厉,况自我死之,自我生之,复生亦奚足异乎?
予最爱陈女评《牡丹亭》题辞云:
死可以生易,生可与死难。
引而不发,其义无极。
夫恒人之情,鲜不谓疾疹所感,沟渎自经。
死则甚易。
明冥永隔,夜台莫旦,生则甚难。
不知圣贤之行法俟命,全而生之,全而归之,舍生取义,杀身成仁一也。
孔子曰:
朝闻道,夕死可矣!
又曰:
原始反终,故知死生之说。
死不闻道,则与百物同澌绝耳。
古来殉道之人,皆能庙享百世。
匹夫匹妇,凛乎如在。
死耶生耶,实自主之。
陈女兹评,黯与道合,不徒佛语涅盘,老言谷神也。
”
或又曰:
“临川言理之所必无,情之所必有,理与情二乎?
”曰:
非也。
若士言之而不欲尽也。
情本乎性,性即理也。
理贯天壤,弥六合者也。
言理者莫如六经,理不可通者六经实多。
无论元鸟降生,牛羊腓字,其迹甚怪,即以梦言,如商赍良弼,周与九龄,孔子奠两楹,皆非情感。
周礼掌梦献梦,理解传会,左氏所纪,益荒忽不伦已。
然则世有通人,虽谓情所必无,理所必有,其可哉。
”
或问“若士言梦中之情,何必非真,何谓也?
”曰:
“梦即真也。
人所谓真者,非真也。
形骸也。
虽然,梦与形骸未尝贰也。
不观梦媾而精遗,梦击跃而手足动摇乎?
形骇者真与梦同,而所受则异。
不声而言,不动而为,不衣而衣,不食而食,不境而无所不之焉,梦之中又有梦,故曰:
天下岂少梦中之人也。
”
尝与夫子论梦境,夫子曰:
“吾其问诸焦冥乎,眼睫一交,已别是一世界。
”
古德教人参睡着无梦时,便似鸿混沌也。
予谓按囟则惊,拊心则魇,此处大可观梦。
夫子颔之。
又一日论梦,夫子曰:
“昼与夜,死生之道也。
醒与梦,人鬼之道也。
”予曰:
“其寐也绵绵延延,如微云之出岫。
若不遽然,其寝也,千里一息,捷如下峡之船。
何也?
”夫子曰:
“阳见而阴伏,故出难而归速。
”
或称评论传奇者,类作鄙俚之语,以谐俗目。
今《牡丹亭》评本,文辞雅隽,恐观者不皆雅人。
如卧听古乐也,曰是何轻量天下也,天下不皆雅人,亦不绝雅人,正使万俗人讥不足恨。
恨万俗人赏,一雅人讥耳。
或曰:
“子所谓抄入《苕溪本》者,尝见之矣。
陈评上卷,可得见乎?
”吴山悄然而悲,喟然而应之。
曰:
“癸丑之秋,予馆黄氏,怜火不戒,尽燔其书。
陈之所评,久为灰尘,且所谓苕溪本者,今亦亡矣。
”曰:
“何为其亡也?
”曰:
“癸酉冬日钱女将谋剞劂,录副本成。
日暮微霰,烧烛浔酒,促予检校。
漏下四十刻,寒气蒲肤,微闻折竹声,钱谓此时必大雪矣。
因共出,推窗见庭树枝条,积玉堆粉。
予手把副本,临风狂叫,竟忘室中烛花爆落纸上,烟达帘外,回视延々然不可向迩,急挈酒瓮倾泼之,始熄。
复簇炉火然灯,酒纵横流地上,漆儿焦烂,烛台融锡,与残纸煨烬,团结不能解。
因叹陈本既灾而谈本复罹此厄。
岂二女手泽,不欲留于人世,精灵自为之耶?
抑有鬼物妒之耶?
残欲,雪光易晓,相对凄然。
久之,命奴子坎墙阴梅树旁,以生绢包烬团瘗之。
至今留焦儿,志予过焉。
”
李玉山曰:
“瘗烬团,留焦儿,皆雅事可传。
”
或曰:
“女三为粲,美故难兼。
徐淑苏蕙,不闻继[A134],韦丛裴柔,亦止双绝。
子聘三室而秘思妍辞,后先相映,乐乎何遇之奇也。
抑世皆传子评《牡丹亭》矣。
一旦谓出三妇手,将无疑子为捉刀人乎?
”吴山曰:
“疑者自疑,信者自信。
予序已费辞,无为复也。
且诗云:
人知其一,莫知其他。
其斯之谓与,予初聘陈,曾未结衤离,夭阏不遂。
谈也三岁为妇,炊臼遽征。
钱复清瘦善病,时时卧床,殆不起。
予又好游,一年三百六十日,无几日在家相对,子以为乐乎否也。
”
右或问十七条,夫子每与座客谈论所及,记以示余。
因次诸卷末,是日晚饭时,予偶言言情之书,都不及经济。
夫子曰:
“不然。
观《牡丹亭记》中,骚扰淮扬地方一语,即是深论天下形势。
盖守江者必先守淮,自淮而东,以楚泗广陵为之表,则京口秣陵,得以遮蔽。
自淮而西,以寿卢历阳为之表,则建康姑熟。
得襟带长江,以限南北,而长淮又所以蔽长江。
自古天下裂为南北,其得失皆在于此。
故金人南牧,必先骚扰其间。
宋家策应,亦以淮扬为重镇,授杜公安抚也。
非经济而何。
”因顾谓儿子向荣曰:
“凡读书一字一句,当深绎其意,类如此。
”
甲戌秋分日钱宜述。
甲戌冬暮刻《牡丹亭》、《还魂记》成,儿子校雠伪字,献岁毕业。
元夜月上,置净儿于庭,装褫一册,供之上方。
设杜小姐位,折红梅一枝,贮胆瓶中。
然灯陈酒果,为奠。
夫子忻然笑曰:
“无乃太痴。
观若士自题,则丽娘其假托之名也。
且无其人,奚以奠为。
”予曰:
“虽然。
大块之气,寄于灵者。
一石也物或凭之;一木也神或依之。
屈歌湘君,宋赋巫女,其初未必非假托也,后成丛祠。
丽娘之有无,吾与子又安能定乎?
”夫子曰:
“汝言是也。
吾过矣。
”夜分就寝。
未几,夫子闻予叹息声,披衣起肘予曰:
“醒醒。
适梦与尔同至一园,仿佛如所谓红梅观者。
亭前牡丹盛开,五色间错,无非异种。
俄而一美人从亭后出,艳色眩人,花光尽为之夺。
意中私揣,是得非杜丽娘乎?
汝叩其名氏居处,皆不应。
回身摘青梅一丸,捻之。
尔又问若果杜丽娘乎?
亦不应,衔笑而己。
须臾大风起,吹牡丹花满空飞搅,余无所见。
汝浩叹不己。
”予遂惊寤,所述梦盖与予梦同。
因共诧为奇异。
夫子曰:
昔阮瞻论无鬼,而鬼见。
然则丽娘之果有其人也,应汝言矣。
”听丽谯ヨ如打五鼓,向壁停灯未灭。
予亦起呼小婢,簇火沦茗。
梳扫讫,急索楮笔纪其事。
时灯影微红,朝暾已射东牖,夫子曰:
“与汝同梦,是非无因。
丽娘故见此貌,得母欲流传人世耶?
汝从李小姑学尤求白描法,盍想像图之。
”
予谓恐不神似,奈何?
夫子乃强促握管写成,并次记中韵系以诗。
诗云:
遇天姿岂偶然,濡毫摹写当留仙。
从今解识春风面,肠断罗浮晓梦边。
以示夫子,夫子曰:
“似矣。
”遂和诗云:
白描真色亦天然,欲问飞来何处仙。
闲弄青梅无一语,恼人残梦落花边。
将属同志者咸和焉。
钱宜识。
李玉山曰:
“予应兄嫂教有和句云:
因梦为图事邈然,牡丹亭畔一逢仙。
可知当日怀春意,犹在青青梅子边。
如瞿鹆学人言,不惟不工,亦不似也。
”
或谓水墨人物,自李伯时,非也。
晋卫协为列女图,吴道子尝摹之以勒石,则己是白描法矣。
龙眠墨笔仕女,仿也。
非也。
予与吴氏三夫人为表妯娌,尝见其藏有韩冬郎偶见图四幅,不设丹青,而自然逸丽,比世所传宋画院陈居中摹崔丽人图,殆于过之。
惜其不署姓名,或云是吴中尤求所临。
今观钱夫人为杜丽娘写照,其姿神得之梦遇,而侧身敛态,运笔同居中法。
手搓梅子,则取之偶见图第一幅也。
昔人论管仲姬墨竹梅兰无一笔无所本,盖如此。
乙亥春日冯娴跋。
吴山四兄,聘陈嫂,娶谈嫂。
皆蚤夭。
予每读其所评《还魂记》,未尝不泫然流涕,以为斯人既没,文采足传。
而谈嫂故隐之,私心欲为表章,以垂诸后。
四兄故好游,谈嫂没十三年,朱弦未续。
有劝之者,辄吟微之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之句。
母氏迫之,始复娶钱嫂。
尝与予共事笔砚,酬花啸月之余,取二嫂评木参注之。
又请于四兄,典金钗雕板行世。
予偶忆吴都张元长氏《梅花草堂》二谈,载俞娘行三,丽人也。
年十七夭。
当其病也,好观文史。
一日见《还魂传》,黯然曰:
“书以达意,古来作者多不尽意而出。
若生不可死,死不可生皆非情之至。
真达意之作矣。
”研丹砂旁注,往往自写所见,出人意表。
如感梦折注云:
“吾每喜睡,睡必有梦。
梦则耳目未经涉,皆能及之。
杜女故先吾著鞭耶。
”如斯俊语,络绎连篇。
其手迹遒媚可喜。
某尝受册其母请秘为草堂珍玩,母不许。
急录一副本,将上汤先生、谢耳伯愿为邮不果,上虞山钱受之。
近取西厢公案参倒洞闻汉月诸老宿,请俞娘本戏作《传灯录》,甚急,某无以应也。
由此观之,俞娘之注《牡丹亭》也,当时多知之者,其本竟湮没不传。
夫自有临川此记,闺人评跋,不知凡几,大都如风花波月,飘泊无存。
今三嫂之合评,独流布不朽,斯殆有幸有不幸耶。
然二谈所举俞娘俊语,以视三嫂评注,不翅瞠乎,则不存又何非幸耶?
合评中诠疏文义,解脱名理,足使幽客启疑,枯禅生悟。
恨古人不及见之,洵古人之不幸耳。
钱嫂梦睹丽娘,纪事写像咏诗,又增一则公案。
予亦乐为论而和之,并识其后,自幸青云之附云。
玉山小姑李淑谨跋。
《牡丹亭》一书,经诸家改窜,以就声律,遂致元文剥落,一不幸也。
又经陋人批点,全失作者情致,二不幸也。
百余年来,诵此书者,如俞娘小青,闺阁中多有解人。
又有赋害杀娄东俞二娘者,惜其评论,皆不传于世。
今得吴氏三夫人合评,使书中文情毕出,无纤毫遗憾,引而伸之,转在行墨之外,岂非是书之大幸耶?
文章有神,其足以传后者,自有后人与之神会。
设或陈夫人评本残缺,无谈夫人续之,续矣,而秘之箧笥,无钱夫人参评,又废首饰以梓行之,则世之人能诵而不能解,虽再阅百余年,此书犹在尘雾中也。
今观刻成,而丽娘见形于梦,我故疑是作者化身矣。
同里女弟顾姒题。
吴与予家为通门,吴山四叔,又父之执也。
予故少小以叔事之,未尝避匿。
忆六龄时侨寄京华四叔假舍焉。
一日论牡丹亭剧以陈谈两夫人评语引证禅理。
举似大人,大人叹异不已。
予时蒙稚,无所解,惟以生晚不获见两夫人为恨。
大人与四叔持论,每不能相下。
予又闻论《牡丹亭》时,大人云:
“肯綮在死生之际,记中惊梦、寻梦、诊祟、写真、悼殇、正折,自生而之死,魂游、幽构、欢挠、冥誓、回生五折,自死而之生。
其中搜抉灵根,掀翻情窟,能使赫踬为大块,偷麋为造化,不律为真宰,撰精魂而通变之。
”语未毕,四叔大叫叹绝。
忽忽二十年,予已作未亡人。
今大人归里,将干孤屿筑稗畦草堂,为吟啸之地。
四叔故好西方止观经,亦将归吴山草堂,同钱夫人作庞老行迳。
他时予或过夫人习静,重闻绪论,即许拈此剧,参悟前因否也。
因读三夫人合评,感而书其后。
同里女侄淇之则谨识。
甲戌长夏,晒书检得旧竹纸半幅,乃陈姊弥留时所作断句,口授妹书者。
夫子云陈没九年后得诸其妹婿,妹亦亡二年矣。
竹币斜裂,仅存后半,因锲夫子《还魂记》。
或问上方空白,感其昔时闲论《牡丹亭》之句,附录于此,俾零膏剩馥,采香奁者犹得采摭焉。
第二行北风吹梦四字,二行恰如残醉欲醒时七字,是末句也。
以后皆一行二十一字,一行七字相间,凡九首。
三行下缺二字,其文云:
也曾枯坐阅金经,不断无明为有形。
及到悬崖须□□,如何烦恼转婴宁。
按阙文疑是撤手二字。
次云:
屐子裁罗二寸余,带儿折半里犹疏。
情知难向黄泉走,好借天风得步虚。
次云:
家近西湖性爱山,欲游娘却骂痴顽。
湖光山色常如此,人到幽扃更不还。
次云:
簇蝶临花绣作衣,年年不著待于归。
那知著向泉台去,花不生香蝶不飞。
次云:
尽检箱奁付妹收,独看明镜意迟留。
算来此物须为殉,恐向人间复照愁。
次云:
爷娘莫为女伤情,姊嫁仍悲墓草生。
何似女身犹未嫁,一棺寒雨傍先莹。
次云:
看侬形欲与神离,小婢情多亦泪垂。
金珥一双留作念,五年无日不相随。
次云:
口角涡斜痰满咽,涓涓清泪洒红绵。
伤心赵嫂牵衾语,多半啼痕是隔年。
次云:
昔时闲论牡丹亭,残梦今知未易醒。
自在一灵花月下,不须留影费丹青。
按谈姊南楼集,载补陈姊缺文。
一首云:
北风吹梦欲何之,帘幕重重只自垂。
一缕病魂消未得,却如残醉欲醒时。
予亦有补句云:
北风吹梦断重吹,一枕余寒心自疑。
添得五更消渴甚,却如残醉欲醒时。
自顾形秽,难免续貂之诮矣。
○跋
临川《牡丹亭》数得闺阁知音,同时内江女子,因慕才而至沉渊。
兹吴吴山三妇,复先后为之评点校刊,岂第玉箫象管出佳人口已哉?
近见吾乡某氏闺秀,又有手评本,玉缀珠编,不一而足。
身后佳话,洵堪骄视千古矣。
丙申长夏震泽杨复吉识龟台琬琰新安张正茂松如◇西王母母居龙月城,城中产黄中李,花开则三影,结实则九影。
母惜之过于蟠桃。
◇嫦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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