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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餐饭的钱,是现实,是活生生在市井里的现实;
满足是一种态度,一种手艺人不张狂、不消极的态度。
那时对一餐饭钱的满足,与现在若干餐饭钱也无法达到的满足,简直就是地狱与天堂。
西院的惠爷爷,曾经也是走街串巷吹糖人的。
他年纪越来越大的时候,便选择了在小学校门口摆摊。
而此时,他不再吹糖人,而是每天熬一小铁锅的糖稀,备好干净的小柴棍,并且还烙制了小山一样高的一摞薄饼。
那饼不是现在的面饼,而是用糯米粉糊成的薄如蝉翼的、比手掌大不了些许的薄饼;
再有就是一碗勾兑了色素的类似于现在果冻形态的甜冻。
这三样,由原来的吹糖人手艺沦落为纯粹的小食品,却也常常在记忆中渗透出异样的神秘之光。
且不要小看这三样“道具”,却勾起了小孩子们的谗虫。
每当放学,我们都要奔向惠爷爷的地摊,衣袋里揣几分钱,不用思量和考虑,就知道一定能吃得起。
倘若选一份糖稀,惠爷爷就用粗糙的大手,从锅里小心仔细地挖出一块来,沾在小柴棍上,上下摇一摇,便很粘地固定在柴棍上。
你可以一边走,一边转动手里的小棍,一边玩,一边舔,嘴里无限甜蜜;
倘若要薄饼呢,惠爷爷就把薄饼摊在手心里,再挖一小勺甜冻铺在薄饼上,咬一口到嘴里就化了。
那个时候我常常幻想:
等长大以后,天天都吃薄饼,吃许多的薄饼,该有多么幸福。
惠爷爷在小学校门口摆摊子的那些时光里并不开心。
我曾在某一个逃课的下午,看到过他的忧伤。
那时街上又来了吹糖人的手艺人,他们不单单吹糖人,还在石板子上画糖画,其实惠爷爷早年也画过糖画,且手艺盖过几许同行。
可惜惠爷爷有时很固执,他不肯随意任别人要求画什么就画什么,而要自作主张。
比如人家要他吹个孙悟空,他呢,一定要在孙悟空的披挂上重新作文章,改变原来弼马温的着装。
有人就叫着说不象、不象,惠爷爷乐呵呵说:
这样才好,本来就自在惯了,行头太多倒显凌乱;
或者八仙过海的铁拐李少了拐杖,惠爷爷说拐杖不如单腿看起来更形象。
直到惠爷爷老了,手指不那么灵了,才不再吹糖人,画糖画。
走街串巷画糖画的并不多见,那个下午我有幸与惠爷爷站在一起,围在人群中观看画糖画,那是个外地后生,做活儿时面容虽然平静,却显得有些傲气,做画的时候也毛手毛脚,不小心踢了糖碗,碰掉了铜勺。
可那画作得蛮绝,仿佛上演过的皮影戏。
糖画就是用提前化好的糖稀做画,要求火候适当,糖冷了会凝固,热了会焦糊,所以那动作就要飞快,手握铜勺做画笔,在设计好的构图笔顺中一笔一笔,有板合眼,如戏腔一样律动婉转着奔涌而出。
那后生虽作画之前手脚毛草一些,但真画起来就平静从容了,那些图大都没有底稿,仿佛印在脑子里一样,心到手到。
你看那十二生肖,生生活现;
再看那三打白骨精,也是美丑分明;
就连一套《西厢记》,亦能从人物的眼神中望见爱情与憎恨。
我看得入迷,也觉着神奇。
可我身边突然象少了什么似的,惠爷爷拖着沉沉的双腿走开了。
他一边走,一边抬头冲天叹气:
老了,天不要了。
之后又突然转过头来冲人群吼一嗓子:
“舍不得加皂糖不行!
红糖来的快,便宜,呵呵,哄了眼哄不了心和嘴呐!
”他走回自己的地摊,重重地坐在地上,抹了一把淌到嘴边的老泪,再吼一嗓子:
糖人、糖稀、糖薄饼地卖!
我看到那一股泪水很浊,也很粘,掺杂在灰尘里,在阳光下散发出暗黄的光芒。
那一刻,我突然害怕,我认为那泪水如果继续再淌下去,一定不再是泪水而是血水;
年轻手艺人在阳光下扬洒挥笔的那一刻,也注定成全了惠爷爷的忧伤。
许多年后,我在记忆中有幸与这些年幼的时光片断会晤,渐渐体味着惠爷爷忧伤的理由:
完成一门手艺的全过程时,那一颗心是在天堂;
依靠一门手艺过生活,那颗心就掉在了市井。
现在走街串巷的手艺人已经非常稀少,甚至绝了痕迹。
这便构成足以令人怀念与回味下去的幸福时光。
糖人也好,糖画、糖稀、糖薄饼,都是甜蜜的代表,它们没有任何阶级划分,不受任何地域限制,不拘泥何种思想陈规。
我万分怀念那些具有甜蜜象征的影子,他们越是少得可怜,越是弥足珍贵,珍贵得不得不载入文字创作,载入历史的书撰中去。
“糖人、糖稀、糖薄饼地卖”的吼声,任何时刻想起,我的内心徒增亲切与温和。
拼凑时光的锔碗匠
时光在它无限拉长的身影里,我们似乎能真切看到保守的习俗与传统的气息,在其中,或许能闻到阵阵霉朽味,潮湿味,再或者说是重要的年轮味,它教人滋生些许的想象,顺着时间向回转身,抵达另一个从来没有置身过的世界。
我看到,那沉埋在所有手艺行列中的锔碗匠,像古老的座钟一样独立在街头,或自家的小作坊,全身心陷入到一片琐碎的寂静之中。
那铜钉、小榔头与碎瓷片相碰撞的叮当声;
低身时一副花镜掉在碗口里的声音;
与喉咙混浊的气流声,弥漫在南方初冬的小镇子上空,所有的动作,都似乎是凝固着的,屏心静气的,直到碎片与碎片之间完整地重合,碎裂的青花海碗拼成圆润光滑的一只,才间或听他们满意地长叹一声:
诺,蛮好!
他们就是锔碗匠——世上缝合分裂的高手,任磁器如何粉身碎骨,都能像裱糊字画一样,令它们重生。
这个手艺似乎是早已消失得没有痕迹了的,在这个年代倘若能亲临其境,一定会以为看到天书,神奇,古老,并深感时代的消沉精神,即时代每一次前进,就注定要丢掉一些陈旧的习惯。
但丢掉只是一个词汇,在它的含意里是特指一个动作,可历史不会因为一个动作而销声匿迹,无论过去千百年,那些存在过的印象,它们都会在原来的位置上安静地呆着,无所事事地呆着,不气馁时光的遗弃。
而事实上时光与其它也无法将它们遗弃。
所以我们便能很合理展开自己的幻想,在幻想中,脱离时光,脱离年代。
我捧着几片碎磁,它曾经是祖母传下来的青花磁碗。
沿着石板路,鞋子踏在上面发出卟卟的声音,那是因为南方的初冬也被雨水缠绵过,几乎小镇上所有的路都汪着细细的一层水气。
那卟卟的鞋底声,在走过几百米的石板路之后停下来,寻问哪一家有锔碗匠呢?
几个娃娃会告诉你:
过去前面的竹林子,数到第十一间白屋子,阿成家的就是。
继尔再奔向竹林,看那竹林深处,一间一间或远或近的小白屋顶上,木阁楼的天窗上,某个黄昏时渐渐飘荡过来的烟火气味。
那些主妇忙着熏鱼干儿,好大个儿的江鲤分解为两片,串在一起,扔进点着的暗红的稻草里,熏至焦黄,再晾到空地的绳子上,年景若好,空地上的绳子就挂满了鱼干,像洗好的衣裳。
阿成家的大叔是锔碗匠,锔碗是他的绝活。
我看到他的背影,沉浸在一堆凌乱的工具之中。
胸前挂着花镜,一会儿摘下来,一会戴上去。
他仔细端详过这些碎片后,用小钻头在碗的断口两边各打一个洞,放上很小的铜钉,用一把小榔头轻轻地敲打几下,让铜钉紧紧嵌入磁片之中。
不要小看这碎片上打好的洞,不是身揣绝技,会把碎片分割成更碎的碎片。
阿成家的大叔一边打洞,一边在洞眼儿处吐口唾沫,用来冷却钻头磨擦所产生的热量。
那些铜钉,在碎片的接合处一点一点地被镶嵌进去,再用特制的小榔头轻轻地敲几下,转瞬间,碗就完整了。
然而这还不算齐活儿,阿成叔慢腾腾站起身来,捧着碗到小泥火炉上,转着圈子好一阵烘烤。
在他锔碗的过程中,我几乎和他一样专注,那一刻呼吸仿佛也静止了。
我亲眼看到,那些碎片在一阵阵细小的碰撞声中,是如何由分裂被拼凑一体的。
他时不时捧起这些碎片端详,就好像打量一个即将破出母体的婴孩儿;
而审视那些精细技艺的补钉,则象检阅士兵的将领,虽然只是面对着不起眼儿的、破碎的青花磁碗。
我留意了他的面容和他身着的青色布衣,那上面渗透出无法说清的陈旧气息,与一种被生活磨砺经久的凝重感,重要的是他眼神,在把一只碎碗锔好的瞬间,那眼神里竟透散出与江南的黄昏相异的光芒,好比一个迷路的孩子找回自己的家,遇见自己的亲人一样。
我相信,那会儿,他的灵魂一定是喜悦的,尤如在天堂。
我在他的视线里,感到有些不安,因为我的怀里揣着一个愿望。
他能把碎碗锔成完整,成为我印象中可以缝补一切的奇匠。
其实那会儿,我在时间的一端,看到了时间另一端久别的亲人,他们分别是祖父、祖母,与母亲。
我望着他们,想一点一点向他们靠近,由于心里的想念越来越热切,我的眼泪就止不住拼命流淌。
我好想说,我与他们分离得太久了,这个心灵的裂痕可以为我缝补吗?
我站在这时间的碎片上,鞋子与脚都被它们磨破,双脚在滴血,我拼命靠近他们,可就是无法抵达他们的身边,只能在梦里相见。
阿成家的大叔为我锔好了一只青花磁碗,可是,阿成家的大叔能帮我把时间的碎片缝合吗?
然而没有回答。
我的提问就此凝固,四周空空荡荡。
我把视线投向那些久远的却足具深情的陈旧岁月,我看到那些走街串巷的手艺人,他们的样子颇为乐观,有摇着楞鼓的皮匠;
吹糖人的老者;
唱歌谣的裁缝,以及挑着挑子的理发匠,他们的面容在寒风里被冻得通红,手掌粗糙,他们的表情,是那们不动声色,屏神静气,说不出的几许从容;
在众多的影像里,我还看到那个锔碗匠,他站在遥远的天空下,认真悉心地拼凑、修补——那些破碎的时光。
弹棉花的手艺人
或许我们的记忆中,似曾记着那些走街串巷弹棉花的手艺人。
他们身背木制长弓,一边走,一边用手拨响一根约两米长的牛筋弦,弦受到震动发出足具张力的嘣嘣声,那声音从街市的上空响起来,很巧合地传入能用心聆听它们的门户里,精打细算的主妇都能听到,就知道弹棉花的手艺人来了。
便纷纷停下手里的活计,把酷夏就盘算好的几床旧被子拎出来,再重新翻看与思量,点点头,定下来要拆几床被子,需几多费用,接着稳稳走到户外,打声招乎,弹棉花的手艺人就不走了,找个空地,搭个凉棚,算暂时安扎下来。
弹一床棉花需要好几个小时,更何况要几床被子。
并且,给这家弹的期间,也会吸引来更多的生意,通常安扎一次,能稳稳地住上个几天。
在北方的小城,秋风凉的时候,总会有许多弹棉花的手艺人抵达,他们从南边来,讲的是方言。
我们几乎没人知道他们是哪一天从南方北上,落脚之后,下一站又将会在何处停留,或许永远游走才是他们的生命方式,以及生命价值——所以,你无需看到他们的起点和终点,正如世界无需解读某个心灵一样。
手艺人有活可做的时光,都是最幸福的时光。
他们在凉棚的板凳上放倒主人家拆下的门板,把潮湿沉重的旧棉胎轻轻铺展开,若是嫌被子薄呢,就讲讲价钱,把自己背来的新棉花加几斤给旧棉胎;
若是只把旧棉胎翻新,也就没得可讲了,对着门板搭成的*作台专注地干起活来。
弹棉花的时候,那个木制的弓子就用绳子系在背后的竹棍顶上,减少它的重力,右手握棰,不停击打牛筋弦,硬硬的象油板子的旧棉胎,渐渐被打得松散,且落得凉棚上下一片毛绒绒的棉丝在空气里凌乱地飞。
棉胎只有松散了才会变软,才会暖和。
看他们用木棰击打着弓弦,一下一下,结实,有力,倾注胳膊上的所有力气,仿佛每一下都能迸发出新的希望与火花儿。
那弓弦发出的声音也配着匀实的节奏,可以教你越过这些凡尘的景象,耳边似乎听到了箱琴奏出的《大教堂》。
当然这是我后来才联想到的幻听,而那原本的声色,才是他们的世界,才是属于他们的听觉和视线。
有时你会有奇迹般的感受:
看着他们,听着那些声音,不知不觉就指引你的思绪飘荡到一个无法说清的画面,那是一张张暗黄色的胶片,或者是不断变换着的黑白幻灯片,它们时而清晰,时而模糊,你便在这所有的朦胧中不由自主来到另一个世间,就仿佛站在时光之外,看着时光之内,你所看到的不是一个手艺人,而是全世界的手艺人,他们平和与从容地在置身在一个巨大的时空广场,无声地*作手里的活儿计,每完工一样,他们的头顶上就滋生出一团亮光,忽明忽暗地闪烁着,一点一点升入天堂。
少年时候,有幸在云奶奶的家乡看到过弹棉花的场面,除了以上的方式,有时还要光了脚到棉胎上去不停地踏压,伴随着阵阵弓弦声,象神汉手舞足蹈,样子蛮好玩。
那一天云奶奶足足整理出七、八床旧棉胎,统统交给手艺人。
那手艺人是五十多岁的老汉,他接过七、八床棉胎的时候曾乐得合不上嘴,一边审看,一边翻弄那些碎棉套共续了多少层。
其间,还用生硬的普通话和云奶奶拉家常。
他指着几床薄被子问:
是给儿媳盖的吧。
云奶奶呢,也大大咧咧,粗声大气嗯哪着点头;
他又指着一床厚厚的棉胎嘿嘿笑着说:
不用问这床是给当家的盖的。
说完,他就埋头干活儿了,云奶奶想走,可我拉着她一定要再看一会儿。
或许是云奶奶也觉得自己的回答太实在了,有些不好意思。
继尔凑上去搭话:
这薄的每一床要加多少新棉花呐?
手艺人停下活儿,瞅又一眼薄被子,说加不了多少。
云奶奶没说话。
手艺人见云奶奶不是真心要加新棉,索性转回身接着干活儿了。
云奶奶家里有三个儿子两个姑娘,三个儿子都成家了,姑娘正念初小,我们的母亲曾悄悄讲过云奶奶偏心的,独对亲生儿子女儿好,不待见儿媳妇。
或许当地的风俗就如此吧。
云奶奶见手艺人不理会了,也觉得无趣。
她把我一个人丢在院子里,自己回堂屋去了。
过了会儿,她抱着一包东西又走出来,递给手艺人看。
问:
加上这些隔年的棉花,还要加多少新的呢?
手艺人接过包儿打开看看,嘿嘿笑着,说:
嗯嗯,要不多了,要不多了。
再接下来,手艺人便一心一意弹棉花,他专注的神态,教任何人也不忍打断他手里的木捶声与硬硬清脆的弓弦声。
偶尔你会看到他的面容有一丝微笑,像心底默许了什么愿望似的。
后来,云奶奶家的棉胎弹好了,给媳妇加了新棉花的棉胎没用云奶奶花几多钱,可都觉得那两床最薄的却是出奇厚软,暖和。
云奶奶嘴乐得合不拢,特意跑到手艺人眼皮底下大声夸赞手艺人的活儿做得蛮地道还实成呢。
手艺人那会儿正忙着接过别人家的旧棉胎,顾不上说话,他只是朝云奶奶笑了笑。
和云奶奶常聊天儿的另一位奶奶悄悄告诉云奶奶说:
这匠人心眼蛮好!
一听说是给儿媳妇做被子,还往里搭料。
云奶奶问这是为啥,另一位奶奶就说:
他没有儿子,只有三个女儿,都嫁到山外去了,常受气啊。
或许在我们的记忆中,似曾记着那些走街串巷弹棉花的手艺人。
他们身背木制长弓,一边走,一边用手拨响一根约两米长的牛筋弦,弦受到震动发出足具张力的嘣嘣声,那声音从街市的上空响起来。
这些手艺人在如今也渐渐少去了许多痕迹,我不知道,除了上个世纪的老人与爱幻想的自己之外,还有没有人能再听到这个声音,记住这个印象。
爆米花
提起爆米花,立即想到它的松软酥脆,与玉米本身所喷发出来的果粒香气,那香气里有还有一股燃过的烟火味、与淡淡的秫杆的清甜味,那个味道常常是在玉米正成长的时候,撅下根枝子,放在嘴里不停地吸吮而尝到的微涩且有些生嫩的、加杂些土腥味甜味。
每每吃起爆米花,便可重温某个秋天藏在玉米地里偷棒子的场景,几许神秘,几许心旷神怡。
它几乎是我们成长历程中无可缺失的一种小食品;
是世上最没有阶层划分的果实,无论贫穷还是富有,在爆米花面前,如同在精神面前是平等的一样平等。
或许在某个午睡之后,某个傍晚抵达之前,街上开始游走着一个身抗麻袋,手拎楞鼓的老人,他摇一会儿楞鼓,喊一声:
爆米——花!
花字总是最后一个落下来,重重地落在街市的上空,落在我们每个对吃充满向往的孩子心上。
时间是从不静止的。
可爆米花的手艺人已经消失了。
通常买到的爆米花,大都是机器爆出来的,还要分出三六九等,奶油的,巧克力的,水果的,以及原味的。
说原味,却远远不及原始的用黑管筒子爆出来的正宗。
那时是用炉火爆米花的,先把一小碗干硬的玉米粒倒入黑管筒子,盖严盖子,架到炉子上,一手摇着筒子,一手拉着风箱。
筒子把手上立着一个小小的压力表,它轻灵地嗒嗒转动。
那风箱的声音呼达呼达,象老人浑浊与沉重的呼吸,一下一下,呼出来吸进去,那声音的背后,似乎就隐藏着一个秘密,慢慢的娓娓道来。
风箱呼呼地响着,看那筒子下面的火苗也就忽明忽暗地闪着,你无法知道,这声音与这火光,带给我们多少快乐的幻想。
我在这炉火与风箱面前,曾想过许多,以至于对那双拼命劳动不肯休息的双手,滋生强烈的好奇与幻想。
如果你突然爱上了某一样食物,或一样玩具,便会想象如果自己能亲手制作它们,一定会缓解期待中的所有焦急与等候中的不安。
我约了几个伙伴,在晌午的寂静中寻到尚未媳灭的炉火前,每个人捧了一把玉米粒,准备亲自制作爆米花。
我们没有管筒,只好用老奶奶们煮粥的薄锅,架在炉子上,烤干了水气,把玉米粒投进去。
那漫长的等候,直到焦糊味弥散开来,大家七手八脚围着炉私语:
熟了!
可是,玉米粒死硬死硬地呆在锅里,连花骨朵也没有结。
可玉米粒焦黄了,甚至变黑,糊味越来越重,惊醒了午睡的大人。
伯伯婶婶们满面狐疑,以为哪里失火,跳着脚叫唤:
灶间儿着啦!
院子里脚步渐渐慌乱,吓得我们也不敢跑出去,你看看我,我看看他,立在原地不动。
幸好有大点儿的玩伴,从缸里舀一瓢冷水泼下去,“嗤啦”一声,烟气变成一团长长的、银白色的水气,锅里的玉米粒被浸泡了,只留下锅边儿上那说不清的、隔夜的米粥味。
在那道银白色的水气喷发之后,我的左手背上留下一块被水气燎伤的痕迹,象一片刚刚凝结成的花骨朵,许多年过去仍不肯褪。
那一次幻想结合实践的调皮行为,令我对亲手制作爆米花失去了幻想,我不得不承认:
世上任何创造都是要有工具与合理的方法的。
好比烧饭,要有炉子,有灶间,有锅,有铲;
科学家要有实验室;
钢琴家要有琴;
写作者要有思想和心灵。
直到现在,我在脱离掉现实之后仍要止不住幻想,幻想一些或许一无所有也能完成的事物,可绞尽脑汁,我只能得到一个结论,一无所有的时候,可以完成的只有幻想与想象,再完善说还有思考。
这一点,填补了无法继续下去的无奈和忧伤。
不要小看爆米花的手艺人手中摇着的一尺多长的管筒,看起来它容积不比一小口锅大,甚至还要显得细小,肚子处微微半凸,玉米粒就是倒进那个半凸的肚子里。
可那个肚子里面爆出的米花,够一大家子人吃饭后磨牙磨一阵子的了。
这是早期的爆米花常用的工具。
玉米粒在其中处于高温高压,气体的压力也不断增大。
温度升高到一定程度,玉米粒便会逐渐变软,大部分水分变成水蒸气,接下来,玉米粒开始一点一点膨胀。
但不要担心,筒子是不会炸开的。
没有一双手去解除压力,它们只能在筒子里焦燥地拥挤着,期待着,向往着。
有时,我深深觉得自己常常遇到如爆米花一般的膨胀情绪,比如一件快乐的消息降临,一桩愿望的得已实现,这些都会令那颗心灵渐渐上升温度,在喜悦与兴奋中,想要立即分享开来的期待就像那一粒一粒焦燥拥挤在筒子中的玉米花,彼此乱成一团,在别人听不到的欢呼声中激动与陶醉,焦急与不安,等待一个合适的宣告的机会。
一些人生中轻而易举便可点燃起来的膨胀情绪,又有谁会愿意把它们长期封锁在心底永不述说呢?
可是有一天,我突然发现,那所有的膨胀情绪已经没有释放的场地了,在这个世上,亲人慢慢都离去了,渐渐只留下孤独的自己,与一份相依唯命的爱情。
于是,我就把所有情绪一点一点讲给生命的另一个自己听,我看到另一个自己,时而为我欢呼,时而为我流泪。
那双手轻轻为我开辟心灵的出口,让思想以及情绪奔涌而出,从而释放压力。
在时光的急行中,我常常幻想起爆米花儿的场景……由于筒子的温度越来越高,水蒸气的压力就大了,已变软的米粒开始膨胀。
但此时米粒内外的压力强度是平衡的,所以米粒不会在锅内爆开。
风箱一下一下地拉着,呼达呼达;
筒子快乐地转动着,一圈又一圈,我也仿佛看到了那些在筒子里焦燥地拥挤着,期待着,向往着的玉米粒。
筒子上的压力表静止了,手艺人不拉风箱了,不摇筒子了,他站起身,面容严肃,喝一声退后,孩子们便哗啦跑开,女孩子们还要把耳朵捂住。
我听到“砰”的声音,玉米花在一声巨响中得已绽放,一片金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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