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嵩焘日记风波本末Word下载.doc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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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氏不管士大夫们在他身后骂翻了天,依然前去拜会总税务司英国人赫德。
赫德说,我是英国人,当然要站在英国的立场上,但我还要为中国办事,所以,我起沟通作用。
还说,英国对华没有领土要求,只求互利。
郭氏徇以出使事宜,赫德说,宜早不宜迟,早去早有利。
在等待出使期间,郭氏读了洋人写的两本书。
一本是同文馆总教习丁韪良翻译的《星轺指掌》,“星轺”,是出使的意思,这是一本为出洋考察的清朝官员编译的书。
他读过以后,去与丁氏交谈,说书中“尤多见道之言”。
还有一本是韦廉臣写的《格物探源》,他说,洋人著书,多以格物为名,与程朱之学相通。
由此可见,他是如何用原有的知识储备,去消化西学。
当年攻击过徐继畬的李慈铭,又跳出来骂郭氏“徒重辱国而已”,他读了郭氏写的《礼记质疑》,让人来转述意见,说“质疑”二字,是有意设难,会启动后生轻议先儒之心,建议改为“补注”,而郭氏却以为不妥。
对于传统,是“质疑”,还是“补注”?
这不光是治经学的两种态度,还是对待办洋务的两种态度,是拿西学来“质疑”中国,还是用西学来给中学作“补注”?
这两类问题,说到底,只有一个出处,即谁来作主!
“质疑”,是追求真理,为“自我”立言,让“自我”作主,而“补注”,则是跟在先儒后面,添砖加瓦,拾遗补阙,成为传统的追随者,让先儒来作主。
郭氏用“质疑”的眼光巡视传统,却没有扬弃传统,他与徐继畬一样,坚信先王之道“至大无外”,“放之四海”,以先王之道为纽带,可以把东西方统一起来,只是先王之道已走向西方,中国必须“礼失而求诸野”。
有人给他起了一卦,占出洋吉凶:
“主同室操戈,日在昏晦中,势且不能成行,即行亦徒受蒙蔽欺凌,尤不利上书言事。
伴侣僮仆,皆宜慎防。
过了两天,他在兵部值班,被太后召见,问:
威妥玛可时常到署?
曰:
有公事时亦常来署会议。
问:
近来可提起云南一案?
近来不曾提起。
接下来,他就开始“说”了:
据臣愚见,洋患已成,无可屏绝,惟其意在通商为利而已,亦望中国富强,而后利源可以不匮,无致害中国之心,要在应付得法,使不致有所要挟。
经洋人一回要挟,中国亦伤一回元气,应付之法,在先审度事理,随机以应之,不可先存猜嫌之心。
请注意,他在这里,以“洋”取代了“夷”,越了华夷之辨的樊篱。
所以,太后再问时,便说:
他们只是得一步,进一步。
既不言“洋人”,亦不言“夷人”,而是用了“他们”。
可他似乎并未察觉,接着说:
得步进步是洋人惯技,然要须是有隙可乘,若一处之以理,遇有争论,一以理折之,亦不致受其要挟。
洋人性情在好胜,在办事快辨,在辩论有断制,得此三层机要,未尝不可使受范围。
太后召见曾国藩时,曾氏只是应对,没有发挥,郭氏可能没有读过韩非《说难》,或者读了也当是扯淡,否则不至于如此夸夸其谈,不知不觉,为自己留下了祸根。
太后又问他,办理洋务,在京城难办,还是在外面难办?
他回答说:
都难。
都要以理自处,才能不被挟持。
接下来,他就“争先”起来了:
臣与洋人交涉久,颇谙悉其性情,大约凡事必争先一着,是办理洋务第一要义。
其性喜“争先”,便将“争先”挂在嘴边,太后也“争先”,却藏在心里面。
这一番问答,郭氏高谈阔论,处处“争先”,可他拂了慈禧太后的逆鳞,还不自知。
没过几天,景廉就上奏折弹劾他了,据说,景廉被左宗棠弹劾,而景廉以郭氏为左宗棠同乡,所以,把他给参奏了。
这样解释,他不信。
他心有疑虑,遂萌生退意,上书恭王请辞,恭王及沈桂芬等相与慰留。
于是,他请病假,欲回籍调理,奉谕赏假一个月,但不能回籍。
一个月后,他再上疏,还要请求回籍,朝廷接着赏他两个月假,但还是不让他回籍。
后来,他又具呈总署,请假三个月,回籍调理,恭王拿出李鸿章来信给他看,信中说,赫德云应速遣使臣至伦敦,拖久了,英国就不得不出兵。
总署诸公“据此相要”,决不给假,他说自己“处此真属万难。
解铃还须系铃人,两宫太后来召见他了。
慈禧问:
李鸿章烟台三次来信,见否?
他说见了。
此事怎么样?
他说很快就可以定局了。
接着,他又开始“据臣愚见”,说:
滇案一定要了,案了,则有依据,否则,要挟百端,永无了期。
慈禧说:
所要挟实在有不能答应者。
他马上接过话来:
要挟最大者,无过口岸。
这可是慈禧的意思?
他没有请示,自认为如此,就这样说了。
慈禧顺便又问了问赫德和威妥玛的为人,他一一作了回答。
然后,问起他的病势,他说:
臣本多病,今年近六十,头昏心忡,日觉不支,其势不能出洋,自以受恩深重不敢辞。
及见滇案反覆多端,臣亦病势日深,恐徒使任过,辜负天恩,不敢不先辞。
慈禧赶忙说:
此时万不可辞,国家艰难,须是一力任之。
我原知汝平昔公忠体国,此事实亦无人任得,汝须为国家任此艰苦。
又对旁人说:
他于此实是明白,又肯任劳任怨,实亦寻他几个不出。
一番表扬后,便坚决慰留他:
旁人说汝闲话,你不要管他,他们局外人,随便瞎说,全不顾事理。
你看此时兵饷两绌,何能复开边衅?
你只一味替国家办事,不要顾别人闲说,横直皇上总知道你底心事。
话说到这份上,他只好叩头谢恩了。
但慈禧还要接着说:
总理衙门哪一个不挨骂?
一进总理衙门便招惹许多言语。
如今李鸿章在烟台,岂不亏了他!
亦被众人说得不像样。
闻此言,他应道:
李鸿章为国宣劳,一切担当得起,此岂可轻议。
是啊!
这次出洋本是极苦差事,可是别人都不能任,何况是以前派定的,此时若换别人,又恐洋人招出多少议论,你须是为国家任此一番艰难。
往时诏对,慈安太后很少发言,此时一急,竟插话五、六次,都是一句话:
这艰苦须是你任。
他在家里本来安排了一套面辞之言,至此一句都没有说出来,感动得他拼将一死也要担待了。
这一次,事没辞掉,连假也不赏了,慈禧说:
尔须天天上总理衙门,此时烟台正办著事件,时常有事商量,你必得常到。
又问:
现在服药否?
他说正在服药。
还要调养吧?
他说正在调养。
那就这样吧,你隔一两日去一次总理衙门,这也不妨碍你调养,总之,你一定要常去。
使他“惟能感激凛遵而已”。
上一次谈话,是他高谈阔论,开导慈禧,而这一次谈话,则是慈禧居高临下,来安慰他了。
还让他感恩戴德,这便是慈禧的手腕。
慈禧对于为朝廷办事的人有一套说法,对那些搞舆论监督的所谓“清流”则有另一套说法。
试想一下,如果不让舆论来折腾折腾他,任他顺风扬帆,现在,他能感恩吗?
慈禧要让他在舆论的苦海里吃够了逆水行舟的苦头,再来拉他一把,将他从举国皆骂的骇浪中解放出来,这本是帝王学的一套玩法,可没想到这反倒将他推到“道不行,乘桴浮于海”上去了,使他走向“礼失求诸野”。
有朋友来劝他“弗发一议,弗出一谋”,他说:
“时艰方剧,无忍坐视之理,苟有所见,岂可不言?
”官可以辞了不做,但话却不能不说。
谈判中,相持不下时,威妥玛离去,他急以书告沈桂芬,让沈派人追留之。
后来,他得知李鸿章已派人追去上海,就说:
谈判快要结束了,我要准备动身了。
他认为,威氏离去,是“亟欲得一转旋之法”,以结束谈判。
因为,那时德、法两国正与土耳其交战,英国要去参战,其势难以顾及中国。
就这样,谈判终于有了结果,签订了《中英烟台条约》。
条约签订后,威妥玛便日日来催,将总理衙门的门槛都要踏破了,催他尽快上路。
临行前,太后又召见了他一次。
先问他何日启程?
他说以十日为期。
又问他何时到达?
他说由天津而上海而香港而西洋,计期四十五日可抵达英国。
接下来,便语重心长,告诫他:
此事当为国家任劳任怨。
他说谨遵圣旨。
还特别嘱咐他:
汝二人须要和衷!
他说是。
二人之中另一人便是刘锡鸿。
召见时,刘也在,后来正是此人坏了他的事。
然究其祸水端倪,在“和衷”二字,于无形中限制了他的权力,对刘的权力意识则是个隐蔽的提示。
2、日记风波
清朝有个规定,要出使各国大臣写日记。
日记要将所见所闻,所作所为,详细记载,随时咨报。
郭嵩焘本来就有写日记的习惯,朝廷又这样要求,他就写得更勤了。
从上海出发,行至伦敦,用了51天时间,他每天都写,一直写到伦敦。
一到伦敦,他就开始整理日记,钞寄一份,给了总理衙门。
这份日记,两万来字,总理衙门以《使西纪程》为名,将它刊印出来。
书一问世,就引爆了舆论,让“爱国主义”者们,大跌了一把眼镜。
有个名叫何金寿的人,时任翰林院编修,为日讲官,出来弹劾他,说他“有二心于英国,欲中国臣事之”,于是,皇帝下诏,申斥了郭氏。
何某同事,翰林院侍讲张佩纶亦上阵,请朝廷撤换郭氏,原因是“今民间阅《使西纪程》者既无不以为悖,而郭嵩焘犹俨然持节于外”。
还有那位李慈铭,身份不行,便在日记里骂人,骂了郭氏,还骂总理衙门里的人:
嵩焘之为此言,诚不知是何肺肝,而为刻者又何心也!
对于书的影响,他恨恨不已:
迨此书出,而通商衙门为之刊行,凡有血气者无不切齿。
有诏毁板,而流布已广矣。
恨不得要“焚书坑儒”。
那时,皇帝尚未亲政,一切都由太后作主,太后似乎忘了她对郭氏所言,竟然放任朝野上下,都来攻击郭氏,还令《使西纪程》毁板。
后来,梁启超在《五十年中国进化概论》里还提起此事:
“光绪二年,有位出使英国大臣郭嵩焘,做了一部游记。
里头有一段,大概说,现在的夷狄和从前不同,他们也有二千年的文明。
嗳哟!
可了不得。
这部书传到北京,把满朝士大夫的公愤都激起来了,人人唾骂……闹到奉旨毁板,才算完事。
日记是郭氏所作,可刊印《使西纪程》的是总理衙门,拿郭氏问罪,一石二鸟,用舆论的鞭子抽打郭氏,而权力的巴掌则打在恭亲王脸上。
总理衙门由恭亲王执掌,在叔嫂之争的格局里,郭氏一心为国办事,执意要告诉同胞真理,没想到却稀里糊涂成了一颗被利用的棋子。
后来,还是那何某人,见“畿辅旱”,以为机会来了,就说:
“此枢臣可尽弹也!
”果然,他一提“汉代天灾策免三公”,请罢枢臣以挽回天意,第二天诏命就下来了,恭亲王奕訢等五人并褫职留任,何某“直声震一时”。
但何某是先拿郭氏开刀祭旗,然后再将矛头指向恭亲王的。
本来,郭氏公开日记,是自以为有了太后那几句话撑腰的,他能想到舆论骂他,可没想到京师舆情会如此汹汹,更没想到身边还突然跳出了个反对他的刘锡鸿。
刘以俸薪事,质询郭氏,以至于“大怒垢骂,拍案狂叫而去”。
郭氏不知事出何因,急传随员,“请往问明”。
一问,刘才说出原因:
“我生平不记人过,即有触犯,我亦忘却。
唯此京师所同指目为汉奸之人,我必不能容。
他当时就列举了郭氏的三大“汉奸”表现:
一是郭氏“游甲敦炮台,披洋人衣”,他认为“即令冻死,亦不当披”;
二是郭氏“见巴西国王,擅自起立”,以堂堂天朝,竟为小国主敬礼;
三是郭氏在白金汉宫听音乐,屡取阅音乐单,仿效洋人所为。
接着,他一不做二不休,炮制了郭氏“十大罪状”。
除了上述三件,还有学习英语,并令少妾效之;
让小妾四出应酬,败坏闺教;
仿洋人,集会时索伞,听唱时捧单,奉客时改茗饮为糖酪。
这些还属于生活作风问题,宣扬出来,能激发士大夫对郭氏的厌恶情绪,但还不能将郭氏置于死地,想一举扳倒郭氏,要在政治上下刀子。
于是,斥郭氏,欲易服色,要将船上大清龙旗改镶黄、正黄为五色;
擅改礼制,接见新加坡大酋时,改尚左为尚右;
并归咎于郭氏对朝廷怀有二心,谓郭氏曾出怨望之言:
“各国遣使皆仅编修、部曹为之,独伊以侍郎充当”,“凡劾伊者皆立见升擢,言之切齿深恨”。
如此说来,罪行和动机,就都有了。
郭氏在伦敦听说了何金寿弹劾他以及《使西纪程》被毁板一事,在日记里写道:
“中国二千年虚骄之习,养成此种人才,无足异者。
”又说他的主张,招徕议论,竟成了对无知者的奖赏,叹曰:
“何金寿得此,超迁有日矣!
尽管李鸿章劝他忍一忍,但他却是难忍之人,还是回击了。
其时,清流滔滔,连恭王都不敢出头,可他却挺身而出,来当打不死的出头鸟。
他不远万里,发奏折,参劾何、刘,此举,不啻火上浇油。
因为点燃这把火的,不光是清流,在他们身后,还有实力派人物撑腰。
据说,何某病卒,贫难归葬,是左宗棠为其请奏,且以“古循吏”称赞何某。
而刘锡鸿,虽说由郭氏举荐,但郭氏只举荐刘为参赞,使刘很不满,刘能谋到副使的差事,是因有天子近臣毛昶熙的赏识。
因此,刘对于郭氏,没有感激,唯有不满和妒忌。
不过,郭氏在给沈葆桢的信中,只提到了李鸿藻。
他说刘在京师时,已受命于李,谓其“出京一切,皆未携备,惟携备折件”,便是李的指示。
又说刘为人“热中强狠”,尤以李的意旨为朝廷之意,“是以京师奉旨之日,立时畔异,至是始知其蓄谋之狡且深也。
”这样说来还是偏激。
李为清流领袖,又是三朝元老和帝师,虽未任封疆之职,却是中央实权派人物,执掌过兵部、礼部和吏部。
据说,咸丰病危弥留之际,两宫太后问:
“谁能辅佐嗣君?
“咸丰答曰:
“李鸿藻”。
可见其身后,还站着太后。
李鸿藻和李鸿章,实际上是慈禧太后的两条臂膀,可慈禧却让他们互相牵制,而非形成合力。
这固然是君主专制的一种制度安排,但有作为的君主,还是可以使他们有分有合,作为起来。
只是太后垂帘听政,在名分上毕竟有所欠缺,治理方面,难免碍手碍脚。
权力既不能不放下去,放下去了又怕失去,所以,要让行使权力的人互相牵制。
加上慈禧在大局上老是拿不定主意,一会儿左倾,用左手,一会儿右倾,用右手,在左右摇摆和左右搏击中,维持权力。
当时洋务派主政,中央有恭亲王,地方有李鸿章,国外有郭嵩焘,他们都必须有人牵制,恭亲王被慈禧牵制,李鸿章被李鸿藻牵制,郭嵩焘在国外更要有人牵制,牵制他的人,当然就是他的副使刘锡鸿了。
他与李、刘二人,本来都是要好的朋友,没有私仇,是这样的制度安排,使他们反目成仇。
郭氏念及刘始终相待情形,不能不心伤,无可诉说,仍自叹曰:
中国初次出使西洋,便得一刘为伪使,真妖孽也!
受其累极多,而丝毫不得其力,徒日闻其怪诞之议论,无因之毁谤而已。
搔首长天,能无怆撼!
出国前,慈禧曾嘱咐郭氏要“和衷”。
所谓“和衷”,其实就是要郭氏接受这样的制度安排。
刘锡鸿的工作不是办外交,而是监督郭氏,要经常向朝廷汇报郭氏的工作,所以要多带折件去。
而刘本人,也没有理解“和衷”的含义,并未意识到这只是一种制度安排,在嫉妒的驱使下,他要打倒郭氏。
李鸿章要郭氏忍耐,忍耐就表示接受了这样的制度安排。
能接受这样的安排,才能成为朝廷重臣。
然而,郭氏之所以为郭氏,就在于他天生就不能接受这样的安排,因为命运对他另有安排。
一个民族要生存下去,不能没有真理,让谁来说出真理?
命运选择了郭氏。
郭氏说出真理,理应成为民族的重臣,可衰弱的民族难以承受真理之重,反而使他成了民族的罪人,让他在追求真理时,冒着国人的唾沫前行。
国人以唾沫的钉子,将他钉在“汉奸”的耻辱柱上。
语言的暴力化,往往会得到无知者的捧场,就像过年放鞭炮一样,一家比一家放得响。
人民认识真理,要有受难者,于是,他要反击,哪怕受难。
郭氏一反击,便遭严旨申斥,斥其“固执任性”,“所见殊属褊狭”,“本应立予撤回,严行惩处,以示炯戒”,又姑念其“驻英以来,办理交涉事件,尚能妥为完结”,所以对他宽大处理,同时还告诫他:
“倘敢仍怀私怨,怙过不悛,则国法具在,不能屡邀宽宥也”。
太后召见时,言犹在耳:
“你只一味替国办事,不要顾别人闲说,横直皇上总知道你的心事。
”这话还算不算数?
他真是呆气!
以为太后说话代表皇帝,总是算数的,而不知还有彼一时,此一时,太后亦要“与时俱进”,自然要变了脸来对他申斥。
别人怎样说他,他都无所谓,太后这样说他,他才知道,自己只是被人利用来救一时的危机,现在危机已经过去,太后要卸磨换驴,以维持大清朝的所谓“国体”。
他光明磊落,怎会有辱国体?
就因为他在日记里,赞美了大清朝的敌人——那个发动鸦片战争、火烧圆明园、还要大清朝去道歉的英吉利。
李慈铭《越缦堂日记》说他“记道里所见,极意夸饰”,吹捧英国“法度严明,仁义兼至,富强未艾,寰海归心”,不是大清朝的臣子。
赫德之弟赫达来访,谈起吴淞铁路一事,说,如果这条铁路,就这样稀里糊涂被拆了,英国人会更加瞧不起中国。
为这段铁路的事,郭氏两次致信沈葆桢,“寓书陈论”,竟没有回信,看来,沈是铁了心要拆。
李鸿章把铁路买下来,其实是一笔不错的买卖。
英商不赚钱是不会卖的,而中国只花了不到三十万两银子,就开始拥有了自己的铁路。
沈葆桢办洋务多年,岂能不知铁路对国家的好处?
可是,如果要亏了他自己的名节来办铁路,他是不干的。
清议汹汹,民怨沸腾,如果铁路一运营,他就要背上“汉奸”骂名,那还不如拆了。
拆了,不仅灭了洋务派念想,还断了清流派议论。
国家银子可以亏,他个人名节绝不能亏,所以郭氏说他“乐委顺时论而据之以为名”。
连沈葆桢也要拆铁路,中国还怎么搞洋务?
郭氏思之,惟有设法“求退”。
3、求退之心
威妥玛来拜访他,他告以“近已请销差”,闲谈起来。
谈到俄土战事,他说,土危矣。
威妥玛说,我在中国久,知道中国的情形与土国差不多。
郭氏说,中国有胜于土耳其者,亦有不及者。
胜之者,何也?
中华立国,以礼自处,无胜人之心,亦不至招来强敌。
若以“仿行西洋兵制,设立议政院”言之,则中国还不及土耳其。
他说中国内政不修,不及英国,已有人骂他是汉奸了,还说中国有不及土耳其者,那该骂他什么好呢?
惟有将他打翻在地,并开除国籍了。
威妥玛说,中国能内修,则无惧强敌,不内修,东西两洋皆为敌。
又说,中国有地利,有人才,就是没有好政治,所以,不能发挥作用。
购买西洋几尊大炮,几枝小枪,修造几处炮台,请问有何益处?
近年才知有外交,尚不知有内政,于百姓一切,还是不管不问,如此国家岂能自立?
土为殷鉴矣。
郭氏说,中国说的人多,做的人少,做的人被说的人折磨,我在这里也没什么用了,不如销了差,早点回国。
威妥玛说,这可不行,你在这里极有益,时间长了,你就会知道。
可郭氏却一心“求退”,只等人来接替。
当初以他为使,朝廷就是不得已,但凡有人能接替,就不会用他这个众矢之的。
接替他的人,朝廷终于安排好了,乃故人曾侯之子曾纪泽。
郭氏为归国作准备,英国朋友惋惜之余,尚有顾虑,言“但愿接印者亦如钦差为人,使两国和好日增深固。
郭氏告诉他的英国朋友们:
曾使通达,有才干,还精通英语,比他强多了。
曾纪泽人还没有来,其名早已遐迩。
可他还是喜欢批评。
曾使船过香港时,港督宴请,郭氏阅报,报载,纪泽称赞港督优待华民,因言中国愿与英交好,英国所交亲,中国亦亲之,英国所抵牾,中国亦以仇国视之。
见此言,他批评纪泽,“此其结好之道得矣”,但话不能这么说。
这样一说,就会得罪当时正与英、法对峙的俄国和德国。
他还兼了驻法国公使一职,所以赴巴黎,去迎接曾使。
曾使至巴黎,他刚好卧病不起,于是,纪泽到他床前一叙。
过了两天,法国外交部请他和曾纪泽先后往见。
他问这是否惯例?
回答是。
又问为什么要这样做?
是因为前后任各有顾虑,所以要分别相见。
他说我无所隐瞒,同往如何?
这样当然更好。
第二天,两人一同前往法国外交部。
返回伦敦后,纪泽来电,提出在法国接印,他不高兴,致书纪泽曰:
“吾以英使兼法,接任大臣不至伦敦,无可交卸之理。
持印赴法以求交涉,非所闻也。
”还批评纪泽:
“此等举动,未免任意。
”纪泽节俭,因他回程要途经巴黎,顺便把印带来交接倒也省事。
但他这样一说,纪泽就只好来伦敦接印了。
交接时,纪泽随员查点器具,跟他作难,他愤然:
前后交接之难,中国恶习诚未易湔除。
他本来就很克己,尽量留下赢余,自以为打了一个好底子,没想到交接时,还是难以令人满意,更别说本应有的那么一点感激。
连纪泽也为难他,他伤心可想而知。
然而,纪泽怎会跟他为难?
分明是他自己越来越不适应中国方式,对于大清朝的制度安排越来越过敏了。
纪泽是个原则性很强的人,公事公办,公事办完了,再论亲情,他们毕竟有姻亲之好。
一起告辞了英国外相,晚上,纪泽邀请他吃饭。
他应邀而去,见纪泽所有随员都在那里,向他致礼。
有人告诉他,说这一顿饭是纪泽要所有随员凑钱请他。
他说纪泽“借此省费”。
话虽这么说,但他心里却有数。
此举当然不是为了省那么一点公款,而是要让所有人都有机会向他表示尊敬和感激。
制度难免有恶习,人心还是向善的。
他本来就是中国传统的另类,现在又成了王权主义的异己。
而纪泽还要在大清朝的制度安排里做事,即便是恶习,也得坚持。
可他已习惯了同英国人打交道,并且喜欢了英国方式。
他并不认为“英国方式”是英国人独有的,而毋宁说是“人同此心,心同此理”。
现在,他唯一能坚持的,便是这“人同此心,心同此理”。
可有时,他一想起刘锡鸿和总署诸公,连这样一点信心也要丧失,因此而多疑。
交接以后,他一一辞行,飘洋过海,返回中国。
他一到上海,就面临选择,是沿海北上,去朝廷报到,还是逆江西行,回老家去?
他在内心深处,已与朝廷决裂了,当然要回老家去!
溯江而上,船抵汉口,他去拜访湖广总督李瀚章及诸旧友。
于瀚章处得知,上海曾接总署一信,要他“先期回京不待假满”。
他知道,这是恭亲王意思,也是李鸿章安排,要朝廷给他一个交待。
可他此番归来,已有了新的觉悟,认定“洋务之不足于有为,决矣”!
他原来“货与帝王家”的“屠龙术”——洋务,如今要扬弃了。
因此,朝廷还要他办洋务,他自谓“鄙人愚直”,“尤不宜与闻”洋务,“即令总署以礼相处,犹当设法避之”,何况对他“无礼之尤乎”!
他说总署“被吾以恶名”,还能解释,他无法容忍的是,凡是跟他作对,以骂他、侮辱他为己任者,无不立时扬名,被朝廷重用。
“朝廷挟此术以办理洋务,万无以善其后,奈何枉己以从之哉!
惟能引身自远而已。
不祥之人海外归来,船还没有到长沙,就有人来信劝阻他了,说“轮船不宜至省河”。
朋友来,劝他不谈洋务,被他顶了回去:
不可不谈!
他说,不谈洋务,何以保国?
难道非要落到印度那样的地步?
他表示:
以先知觉后知,以先觉觉后觉,予于此亦有所不敢辞!
有人劝他谢绝应酬,深居简出,他不以为然,自称“身非隐士,亦不乐以此为名”,他说,人生所处,随境而施,吾何乐争一高士之名哉?
王闿运与人谈时事,直言宜以筠仙当国,人对曰,有妖言,谓筠仙作相,则天下大乱。
郭氏病逝,闿运记曰:
“竟不入相,妖言无凭也。
妖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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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郭嵩焘 日记 风波 本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