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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销小说的人短篇
推销小说的人(短篇)
朱安娜
现在唯独我还拥有着这样的事实——推销员的一天通常从早晨七点的闹钟开始。
七点钟,不早不晚,恰好也是一座城市苏醒过来的时间。
城市醒来,我就醒来,然后,我洗漱,吃早饭,浏览早间新闻,一小时后,我拎着我那只内容贫乏的公文包准时出门。
当然,出门之前,我会换上我那身还算体面的西服。
对于推销员来说,一套整洁又舒展的黑色西装必不可少。
虽然我的西装裤裤脚时不时会冒出来几条粗鲁的褶皱,但并不妨碍它帮我给顾客们留下一个不错的初印象。
我的老板没有要求我必须在八点钟准时上班,实际上,他并不关心我的工作,我甚至一次都没有见过他。
每个月月初,他把需要推销的货物寄到我家,每个月月末,他再把一份微薄但足以果腹的工资转账给我,除了应聘时我们用语音线上交流过几句(他简单询问了我的年龄和身体状况),平日里我们几乎没有多余的来往。
也许是销量过于惨淡的原因,他已经足足有四個月不再寄来新的货物了。
工资倒还是照常到账,只是我不确定,可能连我老板他自己都不确定,这份只亏不赚的工作到底还有多少寿命。
毕竟从我接受工作到现在,整整九个月,就卖出去了一本。
我得老实承认,我的确和上进啊勤奋啊野心勃勃啊沾不了边,想想也知道,真正有本事谋生的人才不会让自己幸运地成为一名推销员,这样的好运只会落到我这种无路可走的人身上。
但我敢打赌这不争气的销量真的不能全怪不争气的我,瞧一眼我辛辛苦苦推销的东西你就明白了。
我推销的是小说。
有那么几回,出于一名专业推销员的责任感,出于我偶尔被唤起的羞耻之心,我想尽可能地把我的商品描述得面面俱到、诱人十足,可每当我打算这么做的时候,我就会失落地发现,关于小说,我实在没什么可说的。
头三个月里,我日复一日地走过热闹或冷清的街区,我漫无目的地游荡,随意拐进一栋陌生的居民楼,又随意敲开一所住户的房门,趁房门被无情地关上之前,我从公文包里迅速掏出两本小说,一本卡卡夫的《城堡》,一本陀妥思耶夫基斯的《罪与罚》,然后我举着这两本干巴巴的书,开始向探出门外的那颗脑袋背诵我提前准备好的说辞。
这套说辞是我根据网上搜来的信息整理而成的,尽管我压根不懂什么荒诞主义啊,什么心理分析啊,但我还是一字不落地背了下来。
然而实际情况是,我的顾客们先是表达了他们的惊异,因为他们没想到现在还会有人上门推销。
的确,网络推销才是推销员们首选的推销方式,相比于方便快速的网络推销,上门推销耗时耗力,早就被推销行业淘汰了。
我不是没有试过网络推销,我也曾对着手机的摄像头卖力吆喝了一星期,然而效果却并不理想,来看我直播的观众顶多有两个。
我猜想有时候,最幼稚最笨拙的方法反而是最有效的,于是我便提着那些无人问津的小说奔走于大街小巷了。
紧接着,我可爱的顾客们都没等我把作者的名字说完,就不耐烦地打断我,冷冰冰地冲我抛出一个绝妙的小问题:
这东西有什么用?
我多么想诚实地告诉他们,我觉得这东西其实没什么用,但显然我不能。
我只能绞尽脑汁地向他们解释,小说嘛,主要是一种休闲产品,小说家,就是写小说的人,用编造的方式生产出一个个有趣的故事,供人们娱乐消遣,想想结束一天劳累的工作后,躺在沙发上,倒上一杯格罗斯,再读上一本精彩的小说,既能缓解疲劳又能学习知识,再也找不出比这更美妙的好事了啊。
我在说这话的时候,连我自己都听出了声音里的窘迫。
想学习知识,可以上网学,网上多的是电子资源;想缓解疲劳,还不如去健个身看个电影。
他们要么用恰当的理由礼貌地拒绝了我,要么什么都不说就直接合上了房门。
我在稍受打击的同时还感到了些许庆幸,毕竟这还不是最糟糕的情况呢。
我清楚地记得星期五一个下雨天,我躲进一栋六层的老式居民楼避雨,顺便开展开展我那毫无希望的推销工作。
我爬到最顶层,小心地叩响了防盗门,凝神听着房里的动静。
房内静悄悄,房外也静悄悄,我在静悄悄中打了一个寒颤。
大雨来得猝不及防,把我身上这套还算体面的西服打湿得不再体面。
这时候我才记起我的包里还装着两本小说,我希望雨水没有顺着拉链的缝隙流进去。
我在衬衣上抹净了右手,然后掏出那两本可怜兮兮的小说,幸好,卡卡夫和陀妥思耶夫基斯都安然无恙。
我想应该没人在家,我正打算去寻找下一位顾客,房间里却急促地蹿出了一阵脚步声,那扇刚才还紧闭着的防盗门突然哐当一声开到了最大。
出现在我面前的是一个光着脚的年轻女孩,与此同时我还注意到,房门内侧刻着一只小巧的骷髅头。
嘿,你有什么事吗?
她一开口,我就闻到了浓烈的酒精味。
你知道,一个神智不清的醉酒的女人,不是会带来麻烦,就是会带来好运。
我有点紧张地握着手里的书,尽量用镇定的语调对她说,您好,不好意思打扰您了,耽误您两分钟,请允许我为您介绍一下我们的产品——她才听不进去我说的话,这个打着嗝晕乎乎的女孩,一把夺走卡卡夫,高声质问我这是什么东西。
《城堡》,一本极其伟大的小说,我马上回答,作者是卡卡夫,著名的西班牙作家,现在只要三十五块,您就可以把这本伟大的作品买回家。
哦哦,小说,对,没错,是小说,我听说过这玩意儿,她涂满黑色指甲油的指尖抚弄着书皮,迷离不定的眼神一会盯着封面上卡卡夫那张阴郁的脸,一会又盯着我脚下那片幽暗的水泥地。
我必须得告诉你一个秘密,她忽然凑到我耳边神秘地说,你卖的这玩意儿已经没用了。
我感到汗水混着雨水滑进了脖子里,忍不住又打了一个寒颤。
确实,我听很多人这样说过,但是,我一边解释一边努力在我空洞的脑子里抓取词语,每个事物都有它独一无二的价值,只有读完这本小说,您才会明白它的伟大之处。
那你读完了吗?
她反问我。
当然,我心虚地点点头。
实际上我撒了谎,我没有读完过任何一本小说,不是我不想读完,而是那些密密麻麻的文字总令我昏昏欲睡。
我才不信,她撇撇嘴,我告诉你吧,安琪教授前几天被辞退了,安琪教授你知道吧?
我摇摇头。
天晓得安琪教授是谁,我唯一晓得的是,这个神智不清的醉酒的女人带来的绝不会是好运。
安琪教授啊,你怎么会不知道安琪教授呢,安琪教授就是那个,那个嘴里冒着蒜味,教外国文学的大屁股女人啊,她翻了个白眼,往上拉了拉她即将滑落的睡衣肩带,老天爷,我们亲爱的安琪教授可算是走了,我们终于不用去上她那节无聊的通识课了,什么堂吉和德两个人怎么冒险啦,什么包爱玛怎么喜欢法国小说啦,我干吗非得听那些没用的啊,我还不如去研究研究怎么让我的机器人也爱上吃蒜呢,她被自己逗笑了,你等着瞧吧,过不了多久学校会辞退所有这些满嘴废话的教授,到时候你卖的这些小说啊,她把卡卡夫塞到我怀里,指着门上那只小骷髅头说,就只能和它一起,被带进棺材里去啦。
我不仅没有卖出去小说,反而还困在她的喋喋不休中了。
期间有好几次我想离开,但她拉住我不间断地絮叨着,丝毫不给我一点逃脱的机会,直到她被酒精带来的困意彻底击垮,我才侥幸获得解脱。
那时候我疲倦极了,真的,这份工作真能让你疲倦至极。
可我又没有足够的心力和能耐去另找一份轻松的工作。
有一次,我试着和老板商量能否换别的商品来推销,比如,诗歌。
我听说诗歌的销路要稍微好点,有些口味新奇的年轻人热衷于将那些铅字印刷的诗歌变成一种独特的装饰,他们往往挑选出自己最中意的几首,然后把它们裱起来挂到卧室里去。
遗憾的是,我的提议被否决了,因为诗歌已经由另一个推销员在推销了。
然而上个月我的老板无意中提及,那位推销诗歌的推销员辞职不干了,但他不打算再招新的诗歌推销员。
后来我才反应过来,他很有可能是故意向我透露的。
他在发出温和的警告,如果我的销售成绩继续止步不前,他会考虑拿走我身上仅剩的那点好运。
我预想被解雇是迟早的事,所以呢,在被解雇之前,我纵容自己学会了偷懒。
现在我一周工作三天,只有周一、周三、周五会出门推销。
反正三天五天也好十天一百天也罷,结果都一个样,都是一本也卖不出去。
不对,我曾经卖出去过一本。
就在上个月,一位独居老人买走了一本托斯尔泰的《复活》。
推销的过程十分愉悦,他一听说我是来推销小说的,便热情地把我请了进去。
我们坐在柔软的沙发上,喝着温度适宜的红茶,气氛融洽地谈成了这笔小小的生意。
他没有看中我带去的卡卡夫和陀妥思耶夫基斯,而是看中了另一个叫托斯尔泰的老头。
幸好家里的库存中有本他写的《复活》。
他向我展示了他收藏的其他几本书,什么尼彩啦,什么《我的名字叫黑》啦,据他所说,他年轻时是教数学的小学老师,虽然他对阅读小说并不感兴趣,但他的直觉告诉他,小说很有可能会在未来成为稀有物件。
可是,他不确定它是否会因稀有就有所升值,所以他没有像古董狂好者那样痴迷地收藏小说,而是选择性地购入了几本网上推荐的。
当然,这不重要,别管抱着什么样的目的,他都让我成功地卖出了我推销生涯中的第一件货物。
我记得那天我们从下午聊到了傍晚,红茶续了一杯又一杯,他咒骂着现在的小学教育,万恶的智能程序取代了教师(这种模式也即将在大学里推行),我感慨着生活的不易,每天只能靠体力赚辛苦钱,他安慰我,我或许是这个世界上仅有的,还在上门推销的推销员,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也是件稀有的古董。
听了这话我心中又温暖又舒适,所以后来在寄给他的《复活》中,我偷偷夹上了一枚买够十本才能赠送的书签。
由此我还收获了如下结论:
一个乐意和推销员闲聊的顾客,不是会带来麻烦,就是会带来好运。
可惜的是,这个结论只给出了可能性,我无法依靠它准确地判断出,对方带来的到底会是麻烦,还是好运。
就像此时此刻,我好心的潜在顾客,一位穿七号球衣的中年男士,正把卡卡夫的《城堡》夹在膝间,一言不发地低头翻阅着。
他已经读了有十分钟之久,在这个过程中,他既没有表现出丝毫的喜爱,也没有表现出丝毫的厌恶,只是偶尔会严肃地皱一下眉头,因此,我无法从他平静的神情中看出半点端倪。
但不管他感不感兴趣,我都准备把我那些老套的说辞一字不落地对他倒出来。
我迟迟没有打破我们之间的沉寂是因为,他坐在高脚凳上,我坐在他对面的沙发上,他比我高出了半个身子,而窗帘又被拉得严严实实,只有一盏破旧的小吊灯在我头顶虚弱地发光,客厅不大却显得空旷,除了沙发、茶几、高脚凳、冰箱以外再无他物。
这一切都让我产生了我正在接受审讯的错觉,好像他随时会抬起头冲我庄严地宣读他对我的审判。
我喝了一口手边的冰啤酒,五百毫升的德国黑啤,他为我打开的。
在我的记忆中,我没喝过几次酒,不是我排斥酒精,而是我们更习惯于喝格罗斯,它介于酒和茶之间,不像酒那么伤身,也不像茶那么寡淡,是最适宜人体健康的饮品。
据我所知,还会在家里储存啤酒的,不是守旧的老派,就是寻求刺激的年轻人。
我又喝了几口,苦涩的后味虽然让我的牙根有点发酸,但清凉的口感又让我感到了一种新奇的畅快,我的头和脚像空荡荡的塑料袋,轻得能被风吹起。
要不是碍于我光荣的推销事业,我真想脱下皮鞋,脱下浸满汗水的袜子,躺在这柔软的沙发上痛痛快快地睡一觉。
“这酒怎么样?
还不错吧?
”毫无征兆,他率先结束了沉默。
“还不错,”我点点头,坐直了上身,“但我不常喝,我更常喝的是格罗斯。
我之前推销的时候倒是碰到过一个醉酒的女孩,她折磨了我一下午。
不过,这玩意儿确实挺稀奇的,现在连酒吧里都很少供应啤酒了。
”
“再稀奇也稀奇不过它啊。
”他举起忧郁如常的卡卡夫在半空中挥了挥。
“我就知道您识货。
”我果断抓住机会,顺着他的话开启了我的推销。
“这本书何止是稀奇,还特别伟大啊。
作者卡卡夫,您肯定听说过,著名的西班牙作家,现代主义的先驱和大师,您也看到了,这么宝贵的东西,原价七十块,现在只要三十五块,不骗您,是真的实惠划算,您,要不考虑拿一本?
”
“哦哦,当然,我知道,这的确是部伟大的作品,三十五块也不贵。
”
“而且买够十本会赠送一枚精美的书签。
我家里多的是小说,前几天一个数学老师还从我这里买了本《复活》,一个女大学生又向我预定了海威明的《老人与海》,《呼哮山庄》就只剩下两三本了……不如我们交换一下联系方式?
您日后如果有其他需要就直接告诉我,我给您快递到家。
”我说完以后欢快地喝了一大口啤酒。
我想这单生意我是志在必得了。
“好,等会我们交换一下联系方式。
”他把《城堡》封皮朝外立于肚子前,不可捉摸地凝视着我。
同时凝视着我的还有封面上的卡卡夫。
“对了,您刚刚说您家里有很多小说,所以,您是小说爱好者?
”
我正在被一个活人和一个死人审判着。
我再次产生了这种奇特的感觉。
“严格来说我不是小说爱好者,我只是一个推销小说的推销员……但我挺喜欢读小说的,您知道,结束一天劳累的工作后,躺在沙发上,倒上一杯格罗斯,再读上一本精彩的小说,既能缓解疲劳又能学习知识,不会有比这更美妙的事了。
”
“那你最喜欢哪个作家的哪本书?
”
“最喜欢哪本……卡卡夫的《城堡》吧。
”我心虚地躲开了卡卡夫的注视。
“为什么?
”
这难不倒我,我背诵过《城堡》的内容梗概和艺术特色。
“您知道,《城堡》因描写了海上航行和纷繁的捕鲸生活,而被誉为捕鲸业的百科全书,船长亚哈是个行船经验丰富,敢于和世俗做斗争的英雄,他的敌人是一只叫莫比·迪克的白鲸,他对恐怖的莫比·迪克锲而不舍的追杀,显示出了他坚强不屈、不向困难低头的优秀品质,一度令我十分动容。
另外,卡卡夫在《城堡》中的哥特式自然书写表现出了他对自然生态和人类社会文明的忧患意识,也引发了我对人类与自然关系的深层思考。
不得不说,这是一本从人物形象到艺术主旨都堪称完美无瑕的作品。
”
“说得挺好。
”他狡黠一笑。
“那你知道《城堡》的作者其实不叫卡卡夫吗?
”
“什么意思?
”
“他不叫卡卡夫,”他指着卡卡夫无辜的脸说,“他叫卡夫卡。
”
“卡夫卡,好吧,卡夫卡,真是个绕嘴的名字。
”我局促地耸了耸肩,“我想可能是出版社那边出了些纰漏,而我只是负责推销的推销员,如果您对我们的商品有什么疑问,您可以……”
“而且,”他打断我,“你说的亚哈船长和莫比·迪克不是《城堡》里的,是另一本叫《白鲸》的小说里的,《城堡》的主人公叫K。
”
“不可能。
”我吃惊地摇摇头,“网上的百科就是这么介绍的,百科怎么会出错?
”我掏出手机,在搜索栏里输入《城堡》,点开第一条链接,令我更吃惊的是,百科里此时显示的《城堡》既不是关于K的故事,也不是关于亚哈船长的故事,而是关于一个叫亨伯特·亨伯特的男人如何爱上他的养女的故事。
“知识已经被大众滥用了,”他长叹一口气,“知识像任人摆布的提线木偶,谁都可以捉弄它,被滥用得越随意,它的面目就越模糊,失去尊严的知识只有一种命运,那就是从真理滑向谬误。
”
“很抱歉为您带来了这样的商品。
”我并不清楚他在说什么,我清楚的是我搞砸了,我必须得想办法脱身了,“就像我之前解释过的,我只是一个负责推销的推销员,并不是小说爱好者,我对小说本身也没有太多了解。
对不起,耽误您的时间了,希望下次有机会再为您带来合适的商品,再次表达我的歉意。
”
“嘿,放松点,我没有谴责你的意思。
”他把《城堡》放到茶几上,站起身,从靠墙的冰箱里取出一罐啤酒,“还要吗?
再来一罐如何?
”
“不用了,谢谢您,我想我马上就要离开了。
”
他像是故意装作听不见我说话似的,自作主张地又为我打开一罐啤酒。
“说出来您可能不信,”他重新坐下来,贪婪地吞咽了两口啤酒,心满意足地咂了咂嘴,“其实我是个小说家,一个真正的小说家。
”
“您说您是,小说家?
”
“对,小说家,我和卡夫卡一样,是个写小说的。
”
他出人意料的坦露使我不得不重新考量起他的形象。
假如他没有骗我,那么他将会是我在现实世界中见到的第一个小说家。
在此之前,我对小说家的全部想象来自于百科词条和作者简介中那张静止的人物照。
我以为他们都应有着装满深渊的眼睛,像牢门一样闭锁的嘴巴,在嘈杂的人群中会痉挛的双手,而包裹在脆弱外表之下的是敏感的内心,变化莫测的感情,和黑暗共生共存的痛苦。
而我眼前这个自称是小说家的男人,和我想象中的小说家形象实在是相差甚远。
我更倾向于相信他是一个普通的公司职员,精通于扩展人脉,对奉承上司有着自己的一套。
尤其是他那躲藏在金属眼镜后的双眼,总透出机警的光,老鼠般四处乱窜。
但也有可能他的确是小说家,或者说,尽管他不符合我所想象的小说家形象,但我仍期望他是一个小说家,一个货真价实的小说家。
因为小说家必然会对小说感兴趣,而我推销的是什么呢,我推銷的正是他感兴趣的小说。
我似乎明白他又为我打开一罐啤酒的意图了,很明显,他也认为我们之间存在着促成更多笔生意的可能性。
我嗅到了金钱芬芳的气味,看来好运再次眷顾了我。
“您竟然是小说家,”我首先表达了我的惊讶,“您为什么会写小说呢?
”
“瞧您问的,因为我喜欢小说啊。
”
“所以您是靠写小说谋生?
”
“我靠写小说生活,但我不靠写小说谋生。
我虽然有其他工作,但总的来说,我仍然是个小说家。
”
“那您可是在从事着一份比上门推销的推销员还要稀奇的职业啊。
”
“是啊,您瞧,一个稀奇的推销员向一个稀奇的小说家推销稀奇的小说,这世上净是稀奇的事。
”
“您说得没错,但我可不比您,我不过是个无名的推销员,而您是和卡卡夫一样厉害的小说家。
”众所周知,推销工作的第一步是讨好顾客。
“卡夫卡?
”他轻蔑地哼了一声,“他早就过时啦。
”
“当然,那是当然,现在没人会读他那些老掉牙的玩意儿了,卡卡夫的销量从来都不怎么样。
像《碧蓝岁月》啊,《我床底的黑丝袜》啊,《狗叫整晚》啊,这种新鲜的小说才是卖得最好的。
我想您肯定会喜欢的。
”
“《狗叫整晚》卖得最好?
”他用食指轻轻敲击着啤酒罐,“真是太荒谬了,我就没看过比《狗叫整晚》更差劲的书。
”
“对……您说得对,卖得好不代表写得好。
”我意识到我这位顾客的口味十分刁钻,向他推荐不如询问他的喜好,“不知道您喜欢谁的作品呢?
”
“我啊,我喜欢理查德·斯蒂芬。
”
“您果然有眼光,理查德·斯蒂芬是无与伦比的。
”理查德·斯蒂芬是哪个家伙?
我打开手机中的库存清单,在里面搜寻着理查德·斯蒂芬。
“刚好,我这里有理查德·斯蒂芬的全集,”我差点兴奋地叫出声,“就只剩最后一套了,您要买的话得抓紧了,我可不敢保证抢手的理查德不会被别人买走。
”
“我不买啊。
”
“您不买?
”我的兴奋瞬间化为了恼怒,但我还是强忍住了怒气,“那您究竟需要什么样的小说呢?
”
“我不需要小说。
”
“什么?
我不是很懂您的意思,您不是小说家吗?
难道您不需要读小说吗?
”
“我从不读小说,我不信现在还有人会读小说。
您比谁都清楚吧,根本没人愿意买小说,您那些伟大的新鲜的抢手的小说其实一本也卖不出去。
小说已是无用之物,人们无法离开的从来不是故事,而是语言。
故事只是从语言里衍生出来的游戏,如果游戏不再带来乐趣,人们便会遗忘这种游戏,去发明其他的新游戏。
我猜您也更乐意在结束工作后看部电影,而不是读本小说吧?
小说要是再不做出改变,那么不管它是靠纸张存活还是靠网络存活,它最终只可能,必然,也唯有走向死亡。
”
他毫不留情地戳穿了我。
我觉得我应当作出反击,但我的脑袋空空,半句话都说不出。
面对他义正词严的指控,我甚至感到了莫名的,令我坐立难安的羞愧,好像我也是导致小说死亡的犯人之一似的。
“嘿,推销员先生,别害怕,我不是在指责您,我真正想说的是,”他举起啤酒罐,像是在等待着我和他碰杯,“我们得救救小说。
”
“我们?
”
“对,我们。
”他迟疑了几秒,才缓慢地点点头,“我有个计划,您想听听吗?
”
“不好意思,我只是个想填饱肚子的推销员,我对小说一窍不通,恐怕帮不了您什么。
”我怀疑这个男人正在发疯,“耽搁您很久了,我想我还是——”
“您就不好奇我会怎么拯救小说吗?
而且,”他泛红的脸上浮现出笃定而得意的微笑,“我可以让你赚钱,不费吹灰之力地赚钱,赚很多很多花不完的钱。
”
显然,他明目张胆地为我设下了一个圈套。
我才不会轻易上当,但不得不承认,圈套里的诱饵十分香甜,让我忍不住围着它打转。
“怎么救?
”我问。
“技术。
”他的声音同他的身体一起触电般地抖动了几下,“通过技术重新赋予小说以游戏的乐趣。
您请稍等。
”
他放下啤酒,走出客厅,没过多久,他拿着一副头戴式耳机坐到了我身边。
“这是?
”
“它叫Dream,它就是我用来拯救小说的工具。
”
“它看起来只是一副平平无奇的耳机。
”
“对,它是耳机无疑,但它已经经过了我的改造,您看这儿,”他把耳机凑到我眼前,以便我更好地观察它,“我在耳机的发声单元里植入了一块微型的智能芯片,这块智能芯片能够发出不同频率的电波,电波作用于大脑,从而对使用者的大脑产生影响。
而在耳机的头梁内部,我又植入了一台可触摸式的微型电脑,您瞧头梁外侧的正中央就是电脑的触摸屏。
首先,您需要在这个叫Novel的程序中选出您想体验的小说。
电脑的本地磁盘里存有大量可供挑选的文本,当然,您也可以直接用浏览器搜索。
然后,您只需要戴上耳机,找一个您喜爱的、不会使您劳累的姿势,我的建议是躺下,像我们平时睡觉那样。
对了,因为只有小说结束时Dream才會结束,所以您还需要在Novel中输入您打算体验的时长。
要是您偶尔忘记设定时长也不要紧,芯片内部装有和空气开关类似的安全系统,在没有设定时长的情况下,您体验的时间如果超过了四小时,芯片会自动停止工作。
紧接着,您就闭上眼睛,按下开关,电波便开始作用于您的大脑。
您会感到困倦无比,意识逐渐变得模糊,别担心,那是芯片在向您发送睡眠的信号。
等您睡着后,电脑也开启了它的运作,它会把您提前选好的小说转译成芯片能够读懂的语言,传送给芯片,芯片再将这种语言以电波的形式发送到您的大脑里。
在电波的引导下,您会做梦,梦的内容就是小说的内容,电脑和芯片会辅助您的大脑构建出场景、人物、对话、具体的形象等,相当于您成了小说中的主角,真实地经历了一遍那虚构出来的人生。
光听我介绍,您是体会不到它的妙处的,来,请您戴上它在沙发上躺好。
”
我照他的指示躺下,戴好耳机,合上眼睛。
他没有告诉我他选了哪本小说,一切就绪后,他打开了控制面板上的开关。
起初,耳机里没有传出任何声音,我仅有的感觉是燥热。
我想那是因为我喝了两罐啤酒的缘故。
不知过了多久,我感到我紧绷的身体像翻新过的土壤,变得松松软软,我的脑袋却越发地昏沉,困意直把我往睡眠深处拽。
渐渐地我失去了意识。
意识再次降临之时,我发现自己成了一名推销员。
一名推销小说的推销员。
我的推销工作进展艰难,因为小说在这个时代已毫无用处,没人愿意把钱花在无用的东西上。
我的生活同样艰难,我住在十平米的出租屋里,吃着简单的食物,面临着随时被辞退的危险。
我的精神状况也很艰难,我终日浸泡在无边的沮丧里,空虚投射下来的阴影不停歇地追赶我。
直到我偶然遇见一个小说家,他发明了一种能将小说转化为梦境的耳机,叫Dream。
人们戴上它,就可以在睡梦中以主角的身份参与到小说中去。
他向我提出了分工合作,他负责制作Dream,我负责推销Dream,赚来的钱五五分。
我想这样的合作对我来说也没什么损失,于是我便同意了。
我本来并不看好他这怪异的耳机,但让我始料未及的是,Dream竟然大受好评,供不应求,不到一个月我们就开起了工厂,实现了流水线生产,雇佣了更多的推销员。
我因此赚得满满当当,过上了我从未奢望过的富足生活。
而他呢,这个制造Dream的小说家,他在未知的某一天突然消失了,无影也无踪。
作为对我的感谢,他把他全部的财产留给了我,因为正是在我的帮助下,他才实现了他拯救小说的计划。
他的的确确拯救了小说。
Dream推动了小说创作的热潮,人们迷恋上自己写小说、再使用Dream演绎自己创作的小说。
人们在现实中无法实现的统统在Dream中得到了实现。
小说在升往天国的途中被Dream拉回了人间。
小说到此结束,我从梦中醒来。
“您觉得如何?
”他抱着两臂坐在高脚凳上,因为已到傍晚,天色昏暗,我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棒极了。
”我知道最后我还是心甘情愿地钻进了圈套,“我是说,真的棒极了。
只不过,这是谁写的小说?
他怎么会认识您和我?
他又怎么预料到我会遇见您?
”
“这是我写的。
”
“您写的?
不可能,除非您是预言家。
”
“我可不是预言家,”他大笑,“其实一开始我没有输入任何小说,所以芯片只对您进行了催眠。
我先让您睡了三小时,您熟睡时我在写这篇我想让您体验的小说,写完后我把它传送到了电脑里。
”
“原来如此。
”我这才注意到他腿上卧着一台笔记本电脑。
“我想您应该充分理解了我的诚心。
”他的语气柔和下来,“就像您在梦里看到的,我希望您能和我合作,我来制作Dream,制作的成本由我承担,您只需要帮我把Dream推销出去。
至于赚来的钱,将全部按照梦里提供的方式处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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