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与人生必读篇目《留侯世家》.doc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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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记》与人生必读篇目《留侯世家》
【留侯世家第二十五】
留侯张良者,其先韩人也。
大父开地,相韩昭侯、宣惠王、襄哀王。
父平,相釐王、悼惠王。
悼惠王二十三年,平卒。
卒二十岁,秦灭韩。
良年少,未宦事韩。
韩破,良家僮三百人,弟死不葬,悉以家财求客刺秦王,为韩报仇,以大父、父五世相韩故。
良尝学礼淮阳。
东见仓海君。
得力士,为铁椎重百二十斤。
秦皇帝东游,良与客狙击秦皇帝博浪沙中,误中副车。
秦皇帝大怒,大索天下,求贼甚急,为张良故也。
良乃更名姓,亡匿下邳。
良尝间从容步游下邳圯上,有一老父,衣褐,至良所,直堕其履圯下,顾谓良曰:
「孺子,下取履~」良鄂然,欲殴之。
为其老,彊忍,下取履。
父曰:
「履我~」良业为取履,因长跪履之。
父以足受,笑而去。
良殊大惊,随目之。
父去里所,复还,曰:
「孺子可教矣。
後五日平明,与我会此。
」良因怪之,跪曰:
「诺。
」五日平明,良往。
父已先在,怒曰:
「与老人期,後,何也,」去,曰:
「後五日早会。
」五日鸡鸣,良往。
父又先在,复怒曰:
「後,何也,」去,曰:
「後五日复早来。
」五日,良夜未半往。
有顷,父亦来,喜曰:
「当如是。
」出一编书,曰:
「读此则为王者师矣。
後十年兴。
十三年孺子见我济北,穀城山下黄石即我矣。
」遂去,无他言,不复见。
旦日视其书,乃太公兵法也。
良因异之,常习诵读之。
居下邳,为任侠。
项伯常杀人,从良匿。
後十年,陈涉等起兵,良亦聚少年百馀人。
景驹自立为楚假王,在留。
良欲往从之,道还沛公。
沛公将数千人,略地下邳西,遂属焉。
沛公拜良为厩将。
良数以太公兵法说沛公,沛公善之,常用其策。
良为他人者,皆不省。
良曰:
「沛公殆天授。
」故遂从之,不去见景驹。
及沛公之薛,见项梁。
项梁立楚怀王。
良乃说项梁曰:
「君已立楚後,而韩诸公子横阳君成贤,可立为王,益树党。
」项梁使良求韩成,立以为韩王。
以良为韩申徒,与韩王将千馀人西略韩地,得数城,秦辄复取之,往来为游兵颍川。
沛公之从雒阳南出轘辕,良引兵从沛公,下韩十馀城,击破杨熊军。
沛公乃令韩王成留守阳翟,与良俱南,攻下宛,西入武关。
沛公欲以兵二万人击秦峣下军,良说曰:
「秦兵尚彊,未可轻。
臣闻其将屠者子,贾竖易动以利。
原沛公且留壁,使人先行,为五万人具食,益为张旗帜诸山上,为疑兵,令郦食其持重宝啗秦将。
」秦将果畔,欲连和俱西袭咸阳,沛公欲听之。
良曰:
「此独其将欲叛耳,恐士卒不从。
不从必危,不如因其解击之。
」沛公乃引兵击秦军,大破之。
北至蓝田,再战,秦兵竟败。
遂至咸阳,秦王子婴降沛公。
沛公入秦宫,宫室帷帐狗马重宝妇女以千数,意欲留居之。
樊哙谏沛公出舍,沛公不听。
良曰:
「夫秦为无道,故沛公得至此。
夫为天下除残贼,宜缟素为资。
今始入秦,即安其乐,此所谓『助桀为虐』。
且『忠言逆耳利於行,毒药苦口利於病』,原沛公听樊哙言。
」沛公乃还军霸上。
项羽至鸿门下,欲击沛公,项伯乃夜驰入沛公军,私见张良,欲与俱去。
良曰:
「臣为韩王送沛公,今事有急,亡去不义。
」乃具以语沛公。
沛公大惊,曰:
「为将柰何,」良曰:
「沛公诚欲倍项羽邪,」沛公曰:
「鲰生教我距关无内诸侯,秦地可尽王,故听之。
」良曰:
「沛公自度能卻项羽乎,」沛公默然良久,曰:
「固不能也。
今为柰何,」
良乃固要项伯。
项伯见沛公。
沛公与饮为寿,结宾婚。
令项伯具言沛公不敢倍项羽,所以距关者,备他盗也。
及见项羽後解,语在项羽事中。
汉元年正月,沛公为汉王,王巴蜀。
汉王赐良金百溢,珠二斗,良具以献项伯。
汉王亦因令良厚遗项伯,使请汉中地。
项王乃许之,遂得汉中地。
汉王之国,良送至襃中,遣良归韩。
良因说汉王曰:
「王何不烧绝所过栈道,示天下无还心,以固项王意。
」乃使良还。
行,烧绝栈道。
良至韩,韩王成以良从汉王故,项王不遣成之国,从与俱东。
良说项王曰:
「汉王烧绝栈道,无还心矣。
」乃以齐王田荣反,书告项王。
项王以此无西忧汉心,而发兵北击齐。
项王竟不肯遣韩王,乃以为侯,又杀之彭城。
良亡,间行归汉王,汉王亦已还定三秦矣。
复以良为成信侯,从东击楚。
至彭城,汉败而还。
至下邑,汉王下马踞鞍而问曰:
「吾欲捐关以东等弃之,谁可与共功者,」良进曰:
「九江王黥布,楚枭将,与项王有郄;彭越与齐王田荣反梁地:
此两人可急使。
而汉王之将独韩信可属大事,当一面。
即欲捐之,捐之此三人,则楚可破也。
」汉王乃遣随何说九江王布,而使人连彭越。
及魏王豹反,使韩信将兵击之,因举燕、代、齐、赵。
然卒破楚者,此三人力也。
张良多病,未尝特将也,常为画策,时时从汉王。
汉三年,项羽急围汉王荥阳,汉王恐忧,与郦食其谋桡楚权。
食其曰:
「昔汤伐桀,封其後於杞。
武王伐纣,封其後於宋。
今秦失德弃义,侵伐诸侯社稷,灭六国之後,使无立锥之地。
陛下诚能复立六国後世,毕已受印,此其君臣百姓必皆戴陛下之德,莫不乡风慕义,原为臣妾。
德义已行,陛下南乡称霸,楚必敛衽而朝。
」汉王曰:
「善。
趣刻印,先生因行佩之矣。
」
食其未行,张良从外来谒。
汉王方食,曰:
「子房前~客有为我计桡楚权者。
」其以郦生语告,曰:
「於子房何如,」良曰:
「谁为陛下画此计者,陛下事去矣。
」汉王曰:
「何哉,」张良对曰:
「臣请藉前箸为大王筹之。
」曰:
「昔者汤伐桀而封其後於杞者,度能制桀之死命也。
今陛下能制项籍之死命乎,」曰:
「未能也。
」「其不可一也。
武王伐纣封其後於宋者,度能得纣之头也。
今陛下能得项籍之头乎,」曰:
「未能也。
」「其不可二也。
武王入殷,表商容之闾,释箕子之拘,封比干之墓。
今陛下能封圣人之墓,表贤者之闾,式智者之门乎,」曰:
「未能也。
」「其不可三也。
发钜桥之粟,散鹿台之钱,以赐贫穷。
今陛下能散府库以赐贫穷乎,」曰:
「未能也。
」「其不可四矣。
殷事已毕,偃革为轩,倒置干戈,覆以虎皮,以示天下不复用兵。
今陛下能偃武行文,不复用兵乎,」曰:
「未能也。
」「其不可五矣。
休马华山之阳,示以无所为。
今陛下能休马无所用乎,」曰:
「未能也。
」「其不可六矣。
放牛桃林之阴,以示不复输积。
今陛下能放牛不复输积乎,」曰:
「未能也。
」「其不可七矣。
且天下游士离其亲戚,弃坟墓,去故旧,从陛下游者,徒欲日夜望咫尺之地。
今复六国,立韩、魏、燕、赵、齐、楚之後,天下游士各归事其主,从其亲戚,反其故旧坟墓,陛下与谁取天下乎,其不可八矣。
且夫楚唯无彊,六国立者复桡而从之,陛下焉得而臣之,诚用客之谋,陛下事去矣。
」汉王辍食吐哺,骂曰:
「竖儒,几败而公事~」令趣销印。
汉四年,韩信破齐而欲自立为齐王,汉王怒。
张良说汉王,汉王使良授齐王信印,语在淮阴事中。
其秋,汉王追楚至阳夏南,战不利而壁固陵,诸侯期不至。
良说汉王,汉王用其计,诸侯皆至。
语在项籍事中。
汉六年正月,封功臣。
良未尝有战斗功,高帝曰:
「运筹策帷帐中,决胜千里外,子房功也。
自择齐三万户。
」良曰:
「始臣起下邳,与上会留,此天以臣授陛下。
陛下用臣计,幸而时中,臣原封留足矣,不敢当三万户。
」乃封张良为留侯,与萧何等俱封。
上已封大功臣二十馀人,其馀日夜争功不决,未得行封。
上在雒阳南宫,从复道望见诸将往往相与坐沙中语。
上曰:
「此何语,」留侯曰:
「陛下不知乎,此谋反耳。
」上曰:
「天下属安定,何故反乎,」留侯曰:
「陛下起布衣,以此属取天下,今陛下为天子,而所封皆萧、曹故人所亲爱,而所诛者皆生平所仇怨。
今军吏计功,以天下不足遍封,此属畏陛下不能尽封,恐又见疑平生过失及诛,故即相聚谋反耳。
」上乃忧曰:
「为之柰何,」留侯曰:
「上平生所憎,群臣所共知,谁最甚者,」上曰:
「雍齿与我故,数尝窘辱我。
我欲杀之,为其功多,故不忍。
」留侯曰:
「今急先封雍齿以示群臣,群臣见雍齿封,则人人自坚矣。
」於是上乃置酒,封雍齿为什方侯,而急趣丞相、御史定功行封。
群臣罢酒,皆喜曰:
「雍齿尚为侯,我属无患矣。
」刘敬说高帝曰:
「都关中。
」上疑之。
左右大臣皆山东人,多劝上都雒阳:
「雒阳东有成皋,西有殽黾,倍河,向伊雒,其固亦足恃。
」留侯曰:
「雒阳虽有此固,其中小,不过数百里,田地薄,四面受敌,此非用武之国也。
夫关中左殽函,右陇蜀,沃野千里,南有巴蜀之饶,北有胡苑之利,阻三面而守,独以一面东制诸侯。
诸侯安定,河渭漕輓天下,西给京师;诸侯有变,顺流而下,足以委输。
此所谓金城千里,天府之国也,刘敬说是也。
」於是高帝即日驾,西都关中。
留侯从入关。
留侯性多病,即道引不食穀,杜门不出岁馀。
上欲废太子,立戚夫人子赵王如意。
大臣多谏争,未能得坚决者也。
吕后恐,不知所为。
人或谓吕后曰:
「留侯善画计筴,上信用之。
」吕后乃使建成侯吕泽劫留侯,曰:
「君常为上谋臣,今上欲易太子,君安得高枕而卧乎,」留侯曰:
「始上数在困急之中,幸用臣筴。
今天下安定,以爱欲易太子,骨肉之间,虽臣等百馀人何益。
」吕泽彊要曰:
「为我画计。
」留侯曰:
「此难以口舌争也。
顾上有不能致者,天下有四人。
四人者年老矣,皆以为上慢侮人,故逃匿山中,义不为汉臣。
然上高此四人。
今公诚能无爱金玉璧帛,令太子为书,卑辞安车,因使辩士固请,宜来。
来,以为客,时时从入朝,令上见之,则必异而问之。
问之,上知此四人贤,则一助也。
」於是吕后令吕泽使人奉太子书,卑辞厚礼,迎此四人。
四人至,客建成侯所。
汉十一年,黥布反,上病,欲使太子将,往击之。
四人相谓曰:
「凡来者,将以存太子。
太子将兵,事危矣。
」乃说建成侯曰:
「太子将兵,有功则位不益太子;无功还,则从此受祸矣。
且太子所与俱诸将,皆尝与上定天下枭将也,今使太子将之,此无异使羊将狼也,皆不肯为尽力,其无功必矣。
臣闻『母爱者子抱』,今戚夫人日夜待御,赵王如意常抱居前,上曰『终不使不肖子居爱子之上』,明乎其代太子位必矣。
君何不急请吕后承间为上泣言:
『黥布,天下猛将也,善用兵,今诸将皆陛下故等夷,乃令太子将此属,无异使羊将狼,莫肯为用,且使布闻之,则鼓行而西耳。
上虽病,彊载辎车,卧而护之,诸将不敢不尽力。
上虽苦,为妻子自彊。
』」於是吕泽立夜见吕后,吕后承间为上泣涕而言,如四人意。
上曰:
「吾惟竖子固不足遣,而公自行耳。
」
於是上自将兵而东,群臣居守,皆送至灞上。
留侯病,自彊起,至曲邮,见上曰:
「臣宜从,病甚。
楚人剽疾,原上无与楚人争锋。
」因说上曰:
「令太子为将军,监关中兵。
」上曰:
「子房虽病,彊卧而傅太子。
」是时叔孙通为太傅,留侯行少傅事。
汉十二年,上从击破布军归,疾益甚,愈欲易太子。
留侯谏,不听,因疾不视事。
叔孙太傅称说引古今,以死争太子。
上详许之,犹欲易之。
及燕,置酒,太子侍。
四人从太子,年皆八十有馀,须眉皓白,衣冠甚伟。
上怪之,问曰:
「彼何为者,」四人前对,各言名姓,曰东园公,角里先生,绮里季,夏黄公。
上乃大惊,曰:
「吾求公数岁,公辟逃我,今公何自从吾兒游乎,」四人皆曰:
「陛下轻士善骂,臣等义不受辱,故恐而亡匿。
窃闻太子为人仁孝,恭敬爱士,天下莫不延颈欲为太子死者,故臣等来耳。
」上曰:
「烦公幸卒调护太子。
」
四人为寿已毕,趋去。
上目送之,召戚夫人指示四人者曰:
「我欲易之,彼四人辅之,羽翼已成,难动矣。
吕后真而主矣。
」戚夫人泣,上曰:
「为我楚舞,吾为若楚歌。
」歌曰:
「鸿鹄高飞,一举千里。
羽翮已就,横绝四海。
横绝四海,当可柰何~虽有矰缴,尚安所施~」歌数阕,戚夫人嘘唏流涕,上起去,罢酒。
竟不易太子者,留侯本招此四人之力也。
留侯从上击代,出奇计马邑下,及立萧何相国,所与上从容言天下事甚众,非天下所以存亡,故不著。
留侯乃称曰:
「家世相韩,及韩灭,不爱万金之资,为韩报雠彊秦,天下振动。
今以三寸舌为帝者师,封万户,位列侯,此布衣之极,於良足矣。
原弃人间事,欲从赤松子游耳。
」乃学辟穀,道引轻身。
会高帝崩,吕后德留侯,乃彊食之,曰:
「人生一世间,如白驹过隙,何至自苦如此乎~」留侯不得已,彊听而食。
後八年卒,谥为文成侯。
子不疑代侯。
子房始所见下邳圯上老父与太公书者,後十三年从高帝过济北,果见穀城山下黄石,取而葆祠之。
留侯死,并葬黄石。
每上冢伏腊,祠黄石。
留侯不疑,孝文帝五年坐不敬,国除。
太史公曰:
学者多言无鬼神,然言有物。
至如留侯所见老父予书,亦可怪矣。
高祖离困者数矣,而留侯常有功力焉,岂可谓非天乎,上曰:
「夫运筹筴帷帐之中,决胜千里外,吾不如子房。
」余以为其人计魁梧奇伟,至见其图,状貌如妇人好女。
盖孔子曰:
「以貌取人,失之子羽。
」留侯亦云。
留侯倜傥,志怀愤惋。
五代相韩,一朝归汉。
进履宜假,运筹神算。
横阳既立,申徒作扞。
灞上扶危,固陵静乱。
人称三杰,辩推八难。
赤松原游,白驹难绊。
嗟彼雄略,曾非魁岸。
【淮阴侯列传第三十二】
淮阴侯韩信者,淮阴人也。
始为布衣时,贫无行,不得推择为吏,又不能治生商贾,常从人寄食饮,人多厌之者,常数从其下乡南昌亭长寄食,数月,亭长妻患之,乃晨炊蓐食。
食时信往,不为具食。
信亦知其意,怒,竟绝去。
信钓於城下,诸母漂,有一母见信饥,饭信,竟漂数十日。
信喜,谓漂母曰:
「吾必有以重报母。
」母怒曰:
「大丈夫不能自食,吾哀王孙而进食,岂望报乎~」
淮阴屠中少年有侮信者,曰:
「若虽长大,好带刀剑,中情怯耳。
」众辱之曰:
「信能死,刺我;不能死,出我袴下。
」於是信孰视之,俛出袴下,蒲伏。
一市人皆笑信,以为怯。
及项梁渡淮,信杖剑从之,居戏下,无所知名。
项梁败,又属项羽,羽以为郎中。
数以策干项羽,羽不用。
汉王之入蜀,信亡楚归汉,未得知名,为连敖。
坐法当斩,其辈十三人皆已斩,次至信,信乃仰视,適见滕公,曰:
「上不欲就天下乎,何为斩壮士~」滕公奇其言,壮其貌,释而不斩。
与语,大说之。
言於上,上拜以为治粟都尉,上未之奇也。
信数与萧何语,何奇之。
至南郑,诸将行道亡者数十人,信度何等已数言上,上不我用,即亡。
何闻信亡,不及以闻,自追之。
人有言上曰:
「丞相何亡。
」上大怒,如失左右手。
居一二日,何来谒上,上且怒且喜,骂何曰:
「若亡,何也,」何曰:
「臣不敢亡也,臣追亡者。
」上曰:
「若所追者谁何,」曰:
「韩信也。
」上复骂曰:
「诸将亡者以十数,公无所追;追信,诈也。
」何曰:
「诸将易得耳。
至如信者,国士无双。
王必欲长王汉中,无所事信;必欲争天下,非信无所与计事者。
顾王策安所决耳。
」王曰:
「吾亦欲东耳,安能郁郁久居此乎,」何曰:
「王计必欲东,能用信,信即留;不能用,信终亡耳。
」王曰:
「吾为公以为将。
」何曰:
「虽为将,信必不留。
」王曰:
「以为大将。
」何曰:
「幸甚。
」於是王欲召信拜之。
何曰:
「王素慢无礼,今拜大将如呼小兒耳,此乃信所以去也。
王必欲拜之,择良日,斋戒,设坛场,具礼,乃可耳。
」王许之。
诸将皆喜,人人各自以为得大将。
至拜大将,乃韩信也,一军皆惊。
信拜礼毕,上坐。
王曰:
「丞相数言将军,将军何以教寡人计策,」信谢,因问王曰:
「今东乡争权天下,岂非项王邪,」汉王曰:
「然。
」曰:
「大王自料勇悍仁彊孰与项王,」汉王默然良久,曰:
「不如也。
」信再拜贺曰:
「惟信亦为大王不如也。
然臣尝事之,请言项王之为人也。
项王喑噁叱咤,千人皆废,然不能任属贤将,此特匹夫之勇耳。
项王见人恭敬慈爱,言语呕呕,人有疾病,涕泣分食饮,至使人有功当封爵者,印刓敝,忍不能予,此所谓妇人之仁也。
项王虽霸天下而臣诸侯,不居关中而都彭城。
有背义帝之约,而以亲爱王,诸侯不平。
诸侯之见项王迁逐义帝置江南,亦皆归逐其主而自王善地。
项王所过无不残灭者,天下多怨,百姓不亲附,特劫於威彊耳。
名虽为霸,实失天下心。
故曰其彊易弱。
今大王诚能反其道:
任天下武勇,何所不诛~以天下城邑封功臣,何所不服~以义兵从思东归之士,何所不散~且三秦王为秦将,将秦子弟数岁矣,所杀亡不可胜计,又欺其众降诸侯,至新安,项王诈阬秦降卒二十馀万,唯独邯、欣、翳得脱,秦父兄怨此三人,痛入骨髓。
今楚彊以威王此三人,秦民莫爱也。
大王之入武关,秋豪无所害,除秦苛法,与秦民约,法三章耳,秦民无不欲得大王王秦者。
於诸侯之约,大王当王关中,关中民咸知之。
大王失职入汉中,秦民无不恨者。
今大王举而东,三秦可传檄而定也。
」於是汉王大喜,自以为得信晚。
遂听信计,部署诸将所击。
八月,汉王举兵东出陈仓,定三秦。
汉二年,出关,收魏、河南,韩、殷王皆降。
合齐、赵共击楚。
四月,至彭城,汉兵败散而还。
信复收兵与汉王会荥阳,复击破楚京、索之间,以故楚兵卒不能西。
汉之败卻彭城,塞王欣、翟王翳亡汉降楚,齐、赵亦反汉与楚和。
六月,魏王豹谒
归视亲疾,至国,即绝河关反汉,与楚约和。
汉王使郦生说豹,不下。
其八月,以信为左丞相,击魏。
魏王盛兵蒲坂,塞临晋,信乃益为疑兵,陈船欲度临晋,而伏兵从夏阳以木罂鲊渡军,袭安邑。
魏王豹惊,引兵迎信,信遂虏豹,定魏为河东郡。
汉王遣张耳与信俱,引兵东,北击赵、代。
後九月,破代兵,禽夏说阏与。
信之下魏破代,汉辄使人收其精兵,诣荥阳以距楚。
信与张耳以兵数万,欲东下井陉击赵。
赵王、成安君陈馀闻汉且袭之也,聚兵井陉口,号称二十万。
广武君李左车说成安君曰:
「闻汉将韩信涉西河,虏魏王,禽夏说,新喋血阏与,今乃辅以张耳,议欲下赵,此乘胜而去国远斗,其锋不可当。
臣闻千里餽粮,士有饥色,樵苏後爨,师不宿饱。
今井陉之道,车不得方轨,骑不得成列,行数百里,其势粮食必在其後。
原足下假臣奇兵三万人,从间道绝其辎重;足下深沟高垒,坚营勿与战。
彼前不得斗,退不得还,吾奇兵绝其後,使野无所掠,不至十日,而两将之头可致於戏下。
原君留意臣之计。
否,必为二子所禽矣。
」成安君,儒者也,常称义兵不用诈谋奇计,曰:
「吾闻兵法十则围之,倍则战。
今韩信兵号数万,其实不过数千。
能千里而袭我,亦已罢极。
今如此避而不击,後有大者,何以加之~则诸侯谓吾怯,而轻来伐我。
」不听广武君策,广武君策不用。
韩信使人间视,知其不用,还报,则大喜,乃敢引兵遂下。
未至井陉口三十里,止舍。
夜半传发,选轻骑二千人,人持一赤帜,从间道萆山而望赵军,诫曰:
「赵见我走,必空壁逐我,若疾入赵壁,拔赵帜,立汉赤帜。
」令其裨将传飧,曰:
「今日破赵会食~」诸将皆莫信,详应曰:
「诺。
」谓军吏曰:
「赵已先据便地为壁,且彼未见吾大将旗鼓,未肯击前行,恐吾至阻险而还。
」信乃使万人先行,出,背水陈。
赵军望见而大笑。
平旦,信建大将之旗鼓,鼓行出井陉口,赵开壁击之,大战良久。
於是信、张耳详弃鼓旗,走水上军。
水上军开入之,复疾战。
赵果空壁争汉鼓旗,逐韩信、张耳。
韩信、张耳已入水上军,军皆殊死战,不可败。
信所出奇兵二千骑,共候赵空壁逐利,则驰入赵壁,皆拔赵旗,立汉赤帜二千。
赵军已不胜,不能得信等,欲还归壁,壁皆汉赤帜,而大惊,以为汉皆已得赵王将矣,兵遂乱,遁走,赵将虽斩之,不能禁也。
於是汉兵夹击,大破虏赵军,斩成安君泜水上,禽赵王歇。
信乃令军中毋杀广武君,有能生得者购千金。
於是有缚广武君而致戏下者,信乃解其缚,东乡对,西乡对,师事之。
诸将效首虏,毕贺,因问信曰:
「兵法右倍山陵,前左水泽,今者将军令臣等反背水陈,曰破赵会食,臣等不服。
然竟以胜,此何术也,」信曰:
「此在兵法,顾诸君不察耳。
兵法不曰『陷之死地而後生,置之亡地而後存』,且信非得素拊循士大夫也,此所谓『驱市人而战之』,其势非置之死地,使人人自为战;今予之生地,皆走,宁尚可得而用之乎~」诸将皆服曰:
「善。
非臣所及也。
」
於是信问广武君曰:
「仆欲北攻燕,东伐齐,何若而有功,」广武君辞谢曰:
「臣闻败军之将,不可以言勇,亡国之大夫,不可以图存。
今臣败亡之虏,何足以权大事乎~」信曰:
「仆闻之,百里奚居虞而虞亡,在秦而秦霸,非愚於虞而智於秦也,用与不用,听与不听也。
诚令成安君听足下计,若信者亦已为禽矣。
以不用足下,故信得侍耳。
」因固问曰:
「仆委心归计,原足下勿辞。
」广武君曰:
「臣闻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愚者千虑,必有一得。
故曰『狂夫之言,圣人择焉』。
顾恐臣计未必足用,原效愚忠。
夫成安君有百战百胜之计,一旦而失之,军败鄗下,身死泜上。
今将军
涉西河,虏魏王,禽夏说阏与,一举而下井陉,不终朝破赵二十万众,诛成安君。
名闻海内,威震天下,农夫莫不辍耕释耒,褕衣甘食,倾耳以待命者。
若此,将军之所长也。
然而众劳卒罢,其实难用。
今将军欲举倦弊之兵,顿之燕坚城之下,欲战恐久力不能拔,情见势屈,旷日粮竭,而弱燕不服,齐必距境以自彊也。
燕齐相持而不下,则刘项之权未有所分也。
若此者,将军所短也。
臣愚,窃以为亦过矣。
故善用兵者不以短击长,而以长击短。
」韩信曰:
「然则何由,」广武君对曰:
「方今为将军计,莫如案甲休兵,镇赵抚其孤,百里之内,牛酒日至,以飨士大夫醳兵,北首燕路,而後遣辩士奉咫尺之书,暴其所长於燕,燕必不敢不听从。
燕已从,使諠言者东告齐,齐必从风而服,虽有智者,亦不知为齐计矣。
如是,则天下事皆可图也。
兵固有先声而後实者,此之谓也。
」韩信曰:
「善。
」从其策,发使使燕,燕从风而靡。
乃遣使报汉,因请立张耳为赵王,以镇抚其国。
汉王许之,乃立张耳为赵王。
楚数使奇兵渡河击赵,赵王耳、韩信往来救赵,因行定赵城邑,发兵诣汉。
楚方急围汉王於荥阳,汉王南出,之宛、叶间,得黥布,走入成皋,楚又复急围之。
六月,汉王出成皋,东渡河,独与滕公俱,从张耳军脩武。
至,宿传舍。
晨自称汉使,驰入赵壁。
张耳、韩信未起,即其卧内上夺其印符,以麾召诸将,易置之。
信、耳起,乃知汉王来,大惊。
汉王夺两人军,即令张耳备守赵地。
拜韩信为相国,收赵兵未发者击齐。
信引兵东,未渡平原,闻汉王使郦食其已说下齐,韩信欲止。
范阳辩士蒯通说信曰:
「将军受诏击齐,而汉独发间使下齐,宁有诏止将军乎,何以得毋行也~且郦生一士,伏轼掉三寸之舌,下齐七十馀城,将军将数万众,岁馀乃下赵五十馀,为将数岁,反不如一竖儒之功乎,」於是信然之,从其计,遂渡河。
齐已听郦生,即留纵酒,罢备汉守御信因袭齐历下军,遂至临菑。
齐王田广以郦生卖己,乃亨之,而走高密,使使之楚请救。
韩信已定临菑,遂东追广至高密西。
楚亦使龙且将,号称二十万,救齐。
齐王广、龙且并军与信战,未合。
人或说龙且曰:
「汉兵远斗穷战,其锋不可当。
齐、楚自居其地战,兵易败散。
不如深壁,令齐王使其信臣招所亡城,亡城闻其王在,楚来救,必反汉。
汉兵二千里客居,齐城皆反之,其势无所得食,可无战而降也。
」龙且曰:
「吾平生知韩信为人,易与耳。
且夫救齐不战而降之,吾何功,今战而胜之,齐之半可得,何为止~」遂战,与信夹濰水陈。
韩信乃夜令人为万馀囊,满盛沙,壅水上流,引军半渡,击龙且,详不胜,还走。
龙且果喜曰:
「固知信怯也。
」遂追信渡水。
信使人决壅囊,水大至。
龙且军大半不得渡,即急击,杀龙且。
龙且水东军散走,齐王广亡去。
信遂追北至城阳,皆虏楚卒。
汉四年,遂皆降平齐。
使人言汉王曰:
「齐伪诈多变,反覆之国也,南边楚,不为假王以镇之,其势不定。
原为假王便。
」当是时,楚方急围汉王於荥阳,韩信使者至,发书,汉王大怒,骂曰:
「吾困於此,旦暮望若来佐我,乃欲自立为王~」张良、陈平蹑汉王足,因附耳语曰:
「汉方不利,宁能禁信之王乎,不如因而立,善遇之,使自为守。
不然,变生。
」汉王亦悟,因复骂曰:
「大丈夫定诸侯,即为真王耳,何以假为~」乃遣张良往立信为齐王,徵其兵击楚。
楚已亡龙且,项王恐,使盱眙人武涉往说齐王信曰:
「天下共苦秦久矣,相与戮力击
秦。
秦已破,计功割地,分土而王之,以休士卒。
今汉王复兴兵而东,侵人之分,夺人之地,已破三秦,引兵出关,收诸侯之兵以东击楚,其意非尽吞天下者不休,其不知厌足如是甚也。
且汉王不可必,身居项王掌握中数矣,项王怜而活之,然得脱,辄倍约,复击项王,其不可亲信如此。
今足下虽自以与汉王为厚交,为之尽力用兵,终为之所禽矣。
足下所以得须臾至今者,以项王尚存也。
当今二王之事,权在足下。
足下右投则汉王胜,左投则项王胜。
项王今日亡,则次取足下。
足下与项王有故,何不反汉与楚连和,参分天下王之,今释此时,而自必於汉以击楚,且为智者固若此乎~」韩信谢曰:
「臣事项王,官不过郎中,位不过执戟,言不听,画不用,故倍楚而归汉。
汉王授我上将军印,予我数万众,解衣衣我,推食食我,言听计用,故吾得以至於此。
夫人深亲信我,我倍之不祥,虽死不易。
幸为信谢项王~」武涉已去,齐人蒯通知天下权在韩信,欲为奇策而感动之,以相人说韩信曰:
「仆尝受相人之术。
」韩信曰:
「先生相人何如,」对曰:
「贵贱在於骨法,忧喜在於容色,成败在於决断,以此参之,万不失一。
」韩信曰:
「善。
先生相寡人何如,」对曰:
「原少间。
」信曰:
「左右去矣。
」通曰:
「相君之面,不过封侯,又危不安。
相君之背,贵乃不可言。
」韩信曰:
「何谓也,」蒯通曰:
「天下初发难也,俊雄豪桀建号壹呼,天下之士云合雾集,鱼鳞櫜鹓,熛至风起。
当此之时,忧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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