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散文《等》.doc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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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散文《等》
张爱玲散文《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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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散文《等》
张爱玲,中国现代作家,在小说方面颇有成就,下面是有关她的短篇小说《等》的原文,欢迎大家阅读学习。
张爱玲短篇小说《等》
阿芳笑着黑眼眶的笑,一只手按着肋下叮当的钥匙,凑过身来,低低地说:
“恐怕你们先生那边有了人哩!
”
奚太太在蓝白网袋眼里伸出手指,手拍膝盖,叹道:
“我不是不知道呀,庞小姐!
我早猜着他一定是讨了小。
本来男人离开了六个月就靠不住——不是我说!
”
澳鞘焙蛞跟着一道去就好了!
”阿芳体己地把头点一点,笑着秘密的黑眼眶的笑。
氨纠词且坏廊サ难剑在香港,忽然一个电报来叫他到内地去,因为是坐飞机,让他先去了我慢慢地再来,想不到后来就不好走了。
本来男人的事情就靠不住,而且现在你不知道,”她从网袋里伸出手指,抓住一张新闻报,激烈地沙沙打着沙发,小声道:
“蒋先生下了命令,叫他们讨呀!
——叫他们讨呀!
因为战争的缘故,中国的人口损失太多,要奖励生育,格*K下了命令,太太不在身边两年,就可以重新讨,现在也不叫姨太太了,叫二夫人!
都为了公务人员身边没有人照应,怕他们办事不专心——要他们讨呀!
”
阿芳问:
“你公婆倒不说什么”
肮婆也不管他那些事,对我他们是这样说:
反正家里总是你大。
我也看开了,我过了四十岁的人了——”
阿芳笑了,说:
“哪里没有罢看着顶多三十多一点。
”
奚太太叹道:
“老了呀!
”她忽然之间怀疑起来,“这两年是不是老了呵”
阿芳向她端详了一会,笑道:
“因为你不打扮了。
从前打扮的。
”
奚太太往前凑一凑,低声道:
“不是,我这头发脱得不成样子的缘故。
也不知怎么脱得这样厉害。
”一房间人都听着她说话,奚太太觉得也是应当的,怨苦中也有三分得意,网袋抓了一把攒在拳头里打手势。
“……里边的情形你不知道,地位一高了自有人送上来的呀
真有人送上来!
“
王太太被推拿,敞开衣领,头向前伸,五十来岁的人,圆白脸还带着点孩子气,嘴上有定定的微笑,小弄堂的和平。
庞先生向来相信他和哪一等人都谈得来,一走就走进人家的空气里。
他问:
“你还住在那条弄堂里么”
王太太吃了一惊,说是的。
庞先生又问:
“你们弄堂门口可是新开了一家药房”
王太太的弄堂口突然模糊起来,她只记得过街楼下水湿的阴影里有个皮匠摊子,皮匠戴着钢丝边眼镜,年纪还轻着,药房却没看见。
她含笑把眼睛一霎一霎,答不上来。
庞先生又道:
“那天我走过,看见新开了一家药房,好像是你们弄堂口。
”他声音冷淡起来,由于本能的同行相妒。
王太太这时候很惶恐,仿佛都要怪她。
她极力想了些话来岔开去:
“上趟我们那里有贼来偷过。
”然而她自己也觉得是很远很远,极细小的事了。
庞先生驳诘道:
“弄堂里有巡捕口伐啦”
王太太道:
“有巡捕的。
”
庞先生不再问下去了。
随着他的手势,王太太的头向前一探一探,她脸上又恢复了那定定的小小的笑,小弄堂的阴暗的和平。
外面又来了个五六十岁略带乡气的太太,薄薄的黑发梳了个髻,年青时候想必是端丽的圆脸,现在胖了,显得脓包,全仗脑后的“一点红”红宝簪子,两耳绿豆大的翡翠耳坠,与嘴里的两颗金牙,把她的一个人四面支柱起来,有了着落。
她抱着个小女孩,径自走到里间,和庞先生打招呼。
庞太太连忙叫:
“童太太外边坐,外边坐!
”拍着她旁边的椅子。
然而童太太一生正直为人,走到哪里都预期她该有份特别的优待,她依旧站在白~*子旁边,说道:
“庞太太,可不可以我先推一推,我这个孙囝我还要带她看牙齿去,出牙齿,昨天疼了一晚上。
”
庞太太疏懒地笑道:
“我也是才来,我也不接头——阿芳,底下还有几个啊”
阿芳道:
“还有不多几个了,童太太你请坐一会。
”
童太太问道:
“现在几点了牙医生那里一点半就不看了。
”
阿芳道:
“来得及,来得及的。
”
沙发上虽然坐了人,童太太善良而有资格地躬腰说两声“对不起,”便使她们自动地腾出一块地方来,让她把小孙女儿安顿下了。
小孩平躺在倾陷的破呢沙发上,大红绒线衫与绒线裤的裤腰交叠着,肚子凸得高高地,上头再顶着绒毛钮子蓬松的圆球,睡着了像个红焰焰的小山。
童太太笑道:
“这下子工夫已睡着了!
”她预备脱下旗袍盖在小孩身上,正在解大襟上的钮子,包太太和她是认识的,就说:
“把我的雨衣斗篷给她盖上罢!
”童太太道谢,自己很当心地在一张安乐椅上坐下,与包太太攀谈。
包太太长得丑,冬瓜脸,卡通画里的环眼,下坠的肉鼻子,因为从来就没有好看过,从年青的时候到现在一直是处于女伴的地位,不得不一心一意同情着旁人。
有她同情着,童太太随即悲伤起来。
八以我现在就等庞先生把我的身体收作收作好,等时局一平定,”童太太说,“等我三个大小姐都有了人家,我就上山去了。
我这病都是气出来的呀,气得我两条腿立都立不住。
每天烧小菜,我烧了菜去洗手,“她虚虚捋掉手上的金戒指,”我这边洗手,他们一家人,从老头子起,小老姆,姑太太,七七八八坐满一桌子,他们中意的小菜先吃得精光。
袄贤纷哟沉嘶觯抓到县衙门里去了,把我急得个要命,还是我想法子把他弄了出来,找我的一个干女儿,走她的脚路,花了七千块钱。
可怜啊——黑夜里乘了部黄包车白楞登白楞登一路颠得去,你知道苏州的石子路,又狭又难找,墨黑,可怜我不跌死是该应!
好容易他放了出来了,这你想我是不是要问问他,里面是什么情形,难末他也要问问我,是怎么样把他救出来的。
哦!
——踏进屋就往小老姆房里一钻!
”
短篇小说《等》
推拿医生庞松龄的诊所里坐了许多等候的人。
白漆房子里面,听得见一个男子的呼喊:
“嗳唷哇!
嗳唷哇,庞先生——等一息,下趟,庞先生——庞先生,下趟再——”庞先生笑了,背了一串歌诀,那七字唱在庞先生嘴里成为有重量的,如同琥珀念珠,有老太太屋子里的气味,古老平安托福。
而庞先生在这之外加上了脊骨,神经,科学化的解释。
而墙壁上又张挂着半西式的人体透视图,又是一张卫生局颁发的中医执照,配着玻璃框子,上面贴着庞先生三十多年前的一张二寸照。
男子渐渐不叫痛了,冷不防还漏出一句“嗳唷哇!
”
外间的太太们听着,也都笑了。
一个抱着孩子的女佣拍拍孩子,怕他哭:
“不要哭,不要哭,等一下我们买蟹粉馒头去!
”孩子并没有哭的意思,坐在她怀里像一块病态的猪油,碎花开裆裤与灰红条子毛线袜之间露出一段冻腻的小白腿。
过了半天,他忽然回过头来,看住了女仆,发话了——简直使人不能相信这话是从一个五六岁的小孩嘴里说出来的:
“不要买馒头。
馒头没有什么好吃的。
”富有经验地嘟囔着,仿佛上过许多次的当:
“买蟹粉馒头,啊”然而女佣黄着脸,斜着眼睛,很不端正地又去想她的心事了。
庞先生和他推拿着的高先生说到外面的情形:
“现在真坏!
三轮车过桥,警察一概都要收十块钱。
不给啊不给他请你到行里去一趟。
你晓得三轮车夫的车子只租给他半天工夫,这半天之内,他挣来的钱要养家活口的呢,要他到行里去一等等上两三个钟头,就是后来问明白了,没有事,放他出来了,他也吃亏不起的。
所以十块就十块。
你不给,后来给的还要多。
”庞松龄对于沦陷区的情形讲起来有彻底的了解,慨叹之中夹着讽刺,同时却又夹着自夸,随时将他与大官们的交情轻轻点一笔,道:
“不过他们也有数,‘公馆’里的车他们看都不看就放过去的。
朱公馆的车我每天坐的,他们从来不敢怎样——”
罢凶恿拎龋迸犹太在外间接口说。
庞太太自己的眼睛也非常亮,黑眼眶,大眼睛,两盏灯似地照亮了黑瘦的小脸。
她瘦得厉害,驼着背编结绒线衫,身上也穿了一件缩缩的棕色绒线衫。
她整天坐在诊所里,向来来去去的病人露出刨牙微笑点头,或是冷冷地,仅只露出刨牙。
她这丈夫是需要一点看守的,尤其近来他特别得法,一等大人物都把他往家里叫。
女儿阿芳坐在挂号的小桌子跟前数钱。
阿芳是个大个子,也有点刨牙,面如锅底,却生着一双笑眼,又黑又亮。
逐日穿着件过于宽松的红黑小方格充呢袍子,自制的灰布鞋。
家里兄弟姊妹多,要想做两件好衣裳总得等有了对象,没有好衣裳又不会有对象。
这样循环地等下去。
她总是杏眼含嗔的时候多。
再是能干的大姑娘也闯不出这身衣服去。
庞太太看看那破烂的小书桌上的一只浅碗,爱惜地叫道:
八闪浒。
你的汤团要冷了。
”没有回答。
过了一会她又叫:
八闪浒。
⊥仆炅苏庖桓龊美闯粤恕R冷了。
”
庞先生答应了一声“唔”,继续和高先生说正经的:
“朱先生说‘有饭大家吃’。
嗳——我提出这个问题,他当时就这么回报我:
”有饭大家吃。
‘……朱先生这个人我就佩服他有两点。
哪两点呢“庞松龄生着阔大的黄狮子脸,粗颈项,头与颈项扎实地打成一片,不论是前面是后面,看着都像个胖人的膝盖。
庞松龄究竟是战前便有身份地位的人,做官的尽管人来人往,他是永远在此的,所以赞美起朱先生来也表示慎重,两眼望着地下,断言道:
”哪两点呢啊他不论怎么忙,每天晚上,八点钟,板定要睡觉!
而且一上床就睡着。
白天一个人疲倦了,身体里毁灭的细胞,都可以在睡眠的时间里重新恢复过来的。
这些医学上的道理朱先生他都懂得。
所以他能够这样忙,啊——而照样的精神饱满!
“庞先生几乎是认真咬文嚼字,咂嘴咂舌,口角噙香。
仿佛一粒口香糖粘到牙齿仁上去了,很费劲地要舔它下来,因此沉默了好一会。
他重新又把朱先生的优点加以慎重考虑,不得不承认道:
”他还有一点:
每天啊,吃过中饭以后,立下规矩,总要读两个钟头的书。
第一个钟头研究的是国文——古文罗,四书五经——中国书。
第二个钟头,啊,研究的是现代的学问,物理啊,地理啊,翻译的外国文啊……请的一个先生,那真是学问好的,连这先生的一个太太也同他一样地有学问——你说难得不难得“庞松龄不住手地推着,却把话头停了一停,问外面:
鞍⒎及。
底下是哪个啊”
阿芳查了查簿子,答道:
“王太太。
”
高先生穿着短打,绒线背心,他姨太太赶在他前面走出来,在铜钩子上取下他的长衫,帮他穿上,给他一个个地扣钮子。
然后她将衣钩上吊着的他的手杖拿了下来,再用手杖一勾,将上面挂着的他的一顶呢帽勾了下来——不然她太矮了拿不到——手法娴熟非凡。
是个老法的姨太太,年纪总有三十多了,瘦小身材,过了时的镂空条子黑纱夹长衫拖到脚面上,方脸,颧骨上淡淡抹了胭脂,单眼皮的眼睛下贱地仰望着,双手为他戴上呢帽。
然后她匆忙地拿起桌上的一杯茶,自己先尝了一口,再递给他。
他喝茶,她便伸手到他的长衫里去,把皮夹子摸出来,数钞票,放一搭子在桌上。
庞太太抬头问了一声:
“走啦,高先生”
高先生和她点头,她姨太太十分周到,一路说:
“庞先生,再会呵!
明天会,庞太太
明天会,庞小姐!
包太太奚太太,明天会!
“女人们都不大睬她。
庞松龄出来洗手,脸盆架子就在门口。
他身穿青熟罗衫裤,一只脚踏在女儿阿芳的椅子上,端起碗来吃汤团,先把嘴里的香烟交给庞太太。
庞太太接过来吸着,庞松龄吃完了,香烟又还给他。
夫妻俩并没有一句话。
王太太把大衣脱了挂在铜钩上,领口的钮子也解开了,坐在里间的红木方凳上,等着推。
庞太太道:
“王太太你这件大衣是去年做的罢去年看着这个呢粗得很,现在看看还算好了。
现在的东西实在推扳不过。
”
王太太微笑答应着,不知道怎样谦虚才是。
外面的太太们,虽然有多时不曾添置过衣服了,觉得说坏说贵总没错,都纷纷附和。
粉荷色小鸡蛋脸的奚太太,轻描淡写的眉眼,轻轻的皱纹,轻轻的一排前刘海,剪了头发可是没烫,她因为身上的一件淡绿短大衣是充呢的,所以更其坚决地说:
“现在就是这样呀,装满了一皮包的钱上街去还买不到称心的东西——价钱还在其次!
”她把一只手伸到蓝白网袋里来,握住里面的皮包,带笑颠一颠。
吧晕⒖吹蒙涎鄣模就要几万,”庞太太说,“看不上眼的呢——也要几千!
”
阿芳把小书桌的抽屉上了锁,走过这边来,一路把钥匙扣在肋下的钮绊上,坐到奚太太身边,笑道:
“奚太太,听说你们先生在里头阔得不得了呀!
”
奚太太骤然被注意,脸上红起来,“是的呀,他混得还好,升了分行的行长了。
不过没有法子,不好寄钱来,我末在这里苦得要死!
”
阿芳笑着黑眼眶的笑,一只手按着肋下叮当的钥匙,凑过身来,低低地说:
“恐怕你们先生那边有了人哩!
”
奚太太在蓝白网袋眼里伸出手指,手拍膝盖,叹道:
“我不是不知道呀,庞小姐!
我早猜着他一定是讨了小。
本来男人离开了六个月就靠不住——不是我说!
”
澳鞘焙蛞跟着一道去就好了!
”阿芳体己地把头点一点,笑着秘密的黑眼眶的笑。
氨纠词且坏廊サ难剑在香港,忽然一个电报来叫他到内地去,因为是坐飞机,让他先去了我慢慢地再来,想不到后来就不好走了。
本来男人的事情就靠不住,而且现在你不知道,”她从网袋里伸出手指,抓住一张新闻报,激烈地沙沙打着沙发,小声道:
“蒋先生下了命令,叫他们讨呀!
——叫他们讨呀!
因为战争的缘故,中国的人口损失太多,要奖励生育,格*K下了命令,太太不在身边两年,就可以重新讨,现在也不叫姨太太了,叫二夫人!
都为了公务人员身边没有人照应,怕他们办事不专心——要他们讨呀!
”
阿芳问:
“你公婆倒不说什么”
肮婆也不管他那些事,对我他们是这样说:
反正家里总是你大。
我也看开了,我过了四十岁的人了——”
阿芳笑了,说:
“哪里没有罢看着顶多三十多一点。
”
奚太太叹道:
“老了呀!
”她忽然之间怀疑起来,“这两年是不是老了呵”
阿芳向她端详了一会,笑道:
“因为你不打扮了。
从前打扮的。
”
奚太太往前凑一凑,低声道:
“不是,我这头发脱得不成样子的缘故。
也不知怎么脱得这样厉害。
”一房间人都听着她说话,奚太太觉得也是应当的,怨苦中也有三分得意,网袋抓了一把攒在拳头里打手势。
“……里边的情形你不知道,地位一高了自有人送上来的呀
真有人送上来!
“
王太太被推拿,敞开衣领,头向前伸,五十来岁的人,圆白脸还带着点孩子气,嘴上有定定的微笑,小弄堂的和平。
庞先生向来相信他和哪一等人都谈得来,一走就走进人家的空气里。
他问:
“你还住在那条弄堂里么”
王太太吃了一惊,说是的。
庞先生又问:
“你们弄堂门口可是新开了一家药房”
王太太的弄堂口突然模糊起来,她只记得过街楼下水湿的阴影里有个皮匠摊子,皮匠戴着钢丝边眼镜,年纪还轻着,药房却没看见。
她含笑把眼睛一霎一霎,答不上来。
庞先生又道:
“那天我走过,看见新开了一家药房,好像是你们弄堂口。
”他声音冷淡起来,由于本能的同行相妒。
王太太这时候很惶恐,仿佛都要怪她。
她极力想了些话来岔开去:
“上趟我们那里有贼来偷过。
”然而她自己也觉得是很远很远,极细小的事了。
庞先生驳诘道:
“弄堂里有巡捕口伐啦”
王太太道:
“有巡捕的。
”
庞先生不再问下去了。
随着他的手势,王太太的头向前一探一探,她脸上又恢复了那定定的小小的笑,小弄堂的阴暗的和平。
外面又来了个五六十岁略带乡气的太太,薄薄的黑发梳了个髻,年青时候想必是端丽的圆脸,现在胖了,显得脓包,全仗脑后的“一点红”红宝簪子,两耳绿豆大的翡翠耳坠,与嘴里的两颗金牙,把她的一个人四面支柱起来,有了着落。
她抱着个小女孩,径自走到里间,和庞先生打招呼。
庞太太连忙叫:
“童太太外边坐,外边坐!
”拍着她旁边的椅子。
然而童太太一生正直为人,走到哪里都预期她该有份特别的优待,她依旧站在白~*子旁边,说道:
“庞太太,可不可以我先推一推,我这个孙囝我还要带她看牙齿去,出牙齿,昨天疼了一晚上。
”
庞太太疏懒地笑道:
“我也是才来,我也不接头——阿芳,底下还有几个啊”
阿芳道:
“还有不多几个了,童太太你请坐一会。
”
童太太问道:
“现在几点了牙医生那里一点半就不看了。
”
阿芳道:
“来得及,来得及的。
”
沙发上虽然坐了人,童太太善良而有资格地躬腰说两声“对不起,”便使她们自动地腾出一块地方来,让她把小孙女儿安顿下了。
小孩平躺在倾陷的破呢沙发上,大红绒线衫与绒线裤的裤腰交叠着,肚子凸得高高地,上头再顶着绒毛钮子蓬松的圆球,睡着了像个红焰焰的小山。
童太太笑道:
“这下子工夫已睡着了!
”她预备脱下旗袍盖在小孩身上,正在解大襟上的钮子,包太太和她是认识的,就说:
“把我的雨衣斗篷给她盖上罢!
”童太太道谢,自己很当心地在一张安乐椅上坐下,与包太太攀谈。
包太太长得丑,冬瓜脸,卡通画里的环眼,下坠的肉鼻子,因为从来就没有好看过,从年青的时候到现在一直是处于女伴的地位,不得不一心一意同情着旁人。
有她同情着,童太太随即悲伤起来。
八以我现在就等庞先生把我的身体收作收作好,等时局一平定,”童太太说,“等我三个大小姐都有了人家,我就上山去了。
我这病都是气出来的呀,气得我两条腿立都立不住。
每天烧小菜,我烧了菜去洗手,“她虚虚捋掉手上的金戒指,”我这边洗手,他们一家人,从老头子起,小老姆,姑太太,七七八八坐满一桌子,他们中意的小菜先吃得精光。
袄贤纷哟沉嘶觯抓到县衙门里去了,把我急得个要命,还是我想法子把他弄了出来,找我的一个干女儿,走她的脚路,花了七千块钱。
可怜啊——黑夜里乘了部黄包车白楞登白楞登一路颠得去,你知道苏州的石子路,又狭又难找,墨黑,可怜我不跌死是该应!
好容易他放了出来了,这你想我是不是要问问他,里面是什么情形,难末他也要问问我,是怎么样把他救出来的。
哦!
——踏进屋就往小老姆房里一钻!
”
大家哄然笑了。
包太太皱着眉毛也笑,童太太红着眼圈也跟着笑,拍着手,喷出唾沫星子,“难我气啊,气啊,气了一晚上,一晚上没睡。
第二天看见他,我就说了:
我说人家为了你这事担惊受怕,你也不告诉告诉我你在里边是什么情形,你也不问问我是怎么样把你救出来的。
他倒说得好:
”谁叫你救我出来拿钱不当钱,花了这么些,我在里面蛮好的。
‘啊哟我说:
你在里面蛮写意——要不是我托了干女儿,这边一个电话打得去,也不会把你放在帐房间里——格*K你蛮写意呀!
真要坐在班房里,你有这么写意啊包太太你看我气不气——不然我也不会忍到如今,都为了我三个大小姐。
“
包太太劝道:
“反正你小孩子们都大了,只要儿女知道孝顺,往后总是好的。
”
童太太道:
“我的几个小孩倒都是好的,两个媳妇也好,都是我自己拣的,老法人家的小姐。
包太太,我现在说着要离要离,也难哪!
族里不是没有族长,族长的辈分比我们小,也不好出来说话。
”
包太太笑起来:
“这么大年纪了,其实也不必离了,也有这些年了。
”
童太太又叹口气,“所以我那三个小姐,我总是劝她们,一辈子也不要嫁男人——可有什么好处,用铜钿,急起来总是我着急,他从来不操心的。
”
奚太太也搭上来,笑道:
“童太太你是女丈夫。
”
童太太手捶手掌,又把两手都往前一送,恨道:
“来到他家这三十年,他家哪一桩事不是我那时候才做新嫁娘,每天天不亮起来,公婆的洗脸水,焐鸡蛋,样式样给它端整好。
难后来添了小孩子,一个一个实在多不过,公婆前头我总还是……公婆倒是一直说我好的。
“她突然寂寞起来,不开口了。
给了她许多磨难,终于被她克服了的公婆长辈早已都过世了,而她仍旧每天黑早起身,在黯红漆桶似的房里摸索摸索,息息率率,手触到的都是熟悉的物件,所不同的只是手指骨上一节节奇酸的冻疼。
奚太太劝道:
“童太太你也不要生气。
不晓得你可曾试过——到耶稣堂里听他们牧师讲讲,倒也不一定要相信。
我认得有几个太太,也是气得很的,常常听牧师解释解释,现在都不气了,都胖起来了。
”
包太太进去推拿,一时大家都寂寞无声。
童太太抄手坐着,是一大块稳妥的悲哀。
她红着眼睛,嘴里只是吸溜溜吸溜溜发出年老寒冷的声音,脚下的地板变了厨房里的黑白方砖地,整个世界像是潮抹布擦过的。
里间壁上的挂钟滴嗒滴嗒,一分一秒,心细如发,将文明人的时间划成小方格;远远却又听到正午的鸡啼,微微的一两声,仿佛有几千里地没有人烟。
包太太把雨衣带走了,童太太又去解她那灰呢大衫的钮扣,要给孙囝盖在身上。
奚太太道:
“脱下了冷么”童太太道:
“不冷不冷。
”奚太太道:
“还是我这件短大衣给她盖上罢。
”
便脱下她的淡绿大衣,童太太道谢不迭,两人又说起话来。
奚太太道:
“你也不要生气,跟他们住开了,图个眼不见。
童太太你不知道现在的时势坏不过,里边蒋先生因为打仗,中国人民死得太多的缘故*K,下了一条命令,讨了小也不叫姨太太叫二夫人——叫他们讨呀!
“
童太太茫然听着,端丽的胖脸一霎时变得疤疤癞癞,微红微麻,说:
“哦哦……现在坏真坏,哦从前有两个算命的老早说了,说我是地藏王菩萨投胎,他呢是天狗星投胎,生冤家死对头,没有好结果的。
说这话的也不止这一个算命的。
”
奚太太道:
“童太太你有空的时候到耶稣堂去一趟试试看,听他们讲讲就不气了。
随便哪一个耶稣堂都行。
这里出去就有一个。
”
童太太点头,问道:
“苏州金光寺有个悟圆老和尚,不知你可晓得”
奚太太摇摇头。
她忽然想到另一件事,迫切地伸过腰去,轻轻问:
“童太太你可知道有什么脱头发的方子我这头发,你看,前头褪得这样!
”
童太太熟练地答道:
“把生姜片出来,头皮上擦擦,灵得很的。
”
奚太太有训练过的科学化的头脑,当下又问:
“隔多少时擦一擦呢”
童太太诧异地笑了。
“隔多少时想起来的时候么擦擦它好了。
我说给你听金光寺那和尚,灵真灵。
他问我:
你同你男人是不是火来火去的我说是的呀。
他就说:
“快快不要这样。
前世的冤牵,今世里你再同他过不去,来生你们原旧还要做夫妻,那时候你更苦了,那时候他不会这样轻易放过你,一个钱也没有得给你!
‘难末我吓死了!
老和尚他说:
“太太你信我这一句话!
’我双手合十,我说谢谢你师傅,我双手把你这句话捧回去!
从此我当真,大气也不呵他一口。
从前我要管他的呀,他怕得我血滴子相似,难后来不怕了,堂子里走走,女人一个一个弄回家来。
难现在愈加恶了——放松得太早的缘故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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