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督大人在狂笑.doc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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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督大人在狂笑
总督大人在狂笑
希夫?
拉姆达斯
当清晨的第一缕微风吹过嫩绿的稻草尖,亲吻铺在平房屋顶那茶色的黄麻草时,阿婆已经在屋外的走廊上了。
天色未亮,但无大碍;她四十多年前就习惯了摸黑干活。
只要有黄麻和工具,她就能开工。
针和线,刀和粘鸟胶,它们各有用处,阿婆的巧手能随心所欲地将黄麻编织成型。
线在阿婆的手中绷紧了;起初并不受劝诱,接着便一点点地顺从了她的命令。
锋利的边缘偶尔会刺破阿婆的手指,她默默地将血甩到一边,动作熟稔从容、小心谨慎,绝不让一滴血沾到黄麻上,而她手中紧握的黄麻则满怀愧疚地扭曲着。
太阳从黑暗中伸出玫瑰色的手臂,拥抱着米德纳布尔,迎来崭新的一天。
阿婆已经编织了几个小时,布满老茧的灵巧手指飞快、熟练地来回移动,针起线落。
她编织时喜欢哼《答谢歌》①,这是首向黄麻表达谢意的歌曲,感谢黄麻在过去和未来为人们奉献的一切。
不管她用黄麻编织过多少次,依然会惊叹于这种材料的神奇之处:
它大概是世界上最特别、用途最广的作物!
可以用来做衣服、盖房子,甚至可以填饱肚子。
没有它做不到,只有你想不到的。
而且黄麻遍地生长,是孟加拉随处可见的珍宝。
然而,不管人们怎么说,黄麻并不神秘,它没有魔力,也没有什么秘密。
你向黄麻求什么,它就会给你什么,即使它确实有记忆:
每一代作物都会记得上一辈的经历,所以你编织黄麻时会感觉一次比一次容易。
你要做的就是全心投入其中,意识到你和黄麻在同心协力,你们的身份并非主人和仆人②,而是两个并肩工作的伙伴。
等尼勒什来到屋外走廊,站到了阿婆身后,阿婆紧握在手中的金色麻线已经开始逐渐成形,之后它们将永远保持这个样子。
尼勒什伸出一只小手,轻拍一下她的肩膀。
阿婆转过头来,对上一双写满了控诉的黑眼睛。
“你说过会让我帮忙的!
”
“我说的是如果你喝完牛奶就可以来帮我。
”
“我已经喝完了,奶奶!
”
他伸出手,挥舞着玻璃杯,把杯子倒过来。
仅剩的一滴白色液体粘在杯口上,接着缓缓滴在走廊的地上。
“你瞧,你瞧。
”
阿婆大笑。
“好吧。
坐到我旁边来,从我丢在地上的黄麻碎布里好好找一找,找出最大的两块碎片,单独放一边。
”
尼勒什微笑着,在阿婆身边猛然坐下。
“小心点!
你会伤着自己的!
”
尼勒什咯咯地笑着,却不回答,在废弃的黄麻碎布中专心致志地翻找,粉色的舌头从嘴角伸出,眉头皱在一起。
一时间,走廊上安静了下来,只偶有听见尼勒什发出的惊叹声和嘟哝声。
阿婆却没有留意:
她必须全神贯注地对待黄麻。
她坐在那儿,低着脑袋,阳光在她银色的头发上舞动着,她的双手依旧飞快地来来回回,指间的黄麻渐渐合为一体,只有阿婆才能做到这么精细。
大功告成之后,她将黄麻编织物放在膝盖上。
尼勒什一跃而起,递给她两片黄麻布头。
“奶奶,这是最大的两片。
”
“谢谢,尼勒什。
没错,我要的就是这个。
”
“这是什么?
你今天做的是什么人偶?
”
“耐心点,耐心点。
”
她将黄麻布头缠在人偶的腰间,用刀尖定形,再涂上一些粘鸟胶。
尼勒什睁大眼睛。
“现在成了穿着腰布①的人偶,腰布是我做的!
”
他拍手叫好,人偶一同拍起手来,令他惊叹不已。
“这是拍手人偶②!
”
阿婆微笑,“不,这是尼勒什人偶。
”
“这是我?
这是为我做的?
”
阿婆又笑了,“是的,是的。
你喜欢吗?
”
尼勒什凑上前,在阿婆饱经风霜的脸颊上印下一个大大的、湿漉漉的吻。
然后,他手舞足蹈起来,兴奋地大叫。
阿婆看着他,微微皱起了眉;尼勒什对一切关于人偶的事情都很着迷,勾起了阿婆对于往昔的回忆,心情半是高兴半是苦涩。
曾几何时,在阿婆编织人偶时,孩子们时常围在她身边认真地看着,村民路过她家的时候会求她把某人收为徒弟。
不过这都是陈年旧事了。
现在的年轻人忙于生计,不愿花数十年埋头干针线活,因为这样没法负担日益增长的税款③。
阿婆叹了口气。
好在有尼勒什,总是很积极地帮她做事。
也许他和其他的年轻人不一样,等他到一定的年纪,阿婆就会把手艺传给他。
希望米德纳布尔的人偶编织艺术不会在她手上断了传承。
尼勒什还是高兴地手舞足蹈,人偶的舞步和他的完全一致。
阿婆看着尼勒什和人偶,现在她只能在他的心中种下一颗种子,还远不能看到收获那一天。
马蹄聲撕裂了空气,声音由远及近。
有人沿路骑着马,朝着平房的走廊奔来。
这下他们看清了——一个穿着制服的英国人笔直地坐在马鞍上。
阿婆的目光跟着他一路而来,她的双手紧握住刚刚完成的作品。
“尼勒什,马上进屋,快。
”
“阿婆,为什么呀?
”尼勒什抗议道,“我也想听他说话!
”
阿婆半转过身,盯着男孩,“我说,马上进屋。
”
男孩赶紧回屋去了,换作是谁都会这么做的,因为在米德纳布尔没人敢违背阿婆的命令。
英国人勒马停下,阿婆站起身来。
他从马上下来,轻轻拂去额头的汗水,站在了走廊前面。
“米德纳布尔的女族长。
我是弗雷德里克·博尔顿上尉,来自加尔各答辖区驻军部队④。
”
他说话的语气听起来和他的大部分同胞的一样,平淡而镇定。
阿婆经常会感到奇怪:
为什么英国人认为克制自己的感情是一种品德?
这似乎太不自然了。
“我记得你。
”
阿婆用英语说道,听他们讲孟加拉语简直是对耳朵的一种折磨。
更常见的情况是,他们说的明明是印地语⑤,却以为这是孟加拉土腔。
“我奉约翰·亚瑟·赫伯特大人之命前来,他是孟加拉的总督,代表着印度和大英帝国的维多利亚女王陛下。
”
“这回你想要什么?
”
他微笑道:
“哦,你知道总督大人想要什么。
他已经不止一次请求你为总督夫人制作一个人偶了。
”
“不。
”
“我希望你能好好考虑。
”
“没什么好考虑的。
正如你所说,你的大人是孟加拉的总督。
无论什么玩具,只要他想要,都可以得到。
”
“他想要的是你做的。
大人说他从未见过能和你的手艺相媲美的人偶师,而且没人拥有和你一样的魔法。
”
“如果他没有在每次形势不利的时候都坚持增加税收,没有让这么多人因此放弃农活,没有在学校里告诉我们的孩子,说我们的生活方式是多么落后,他本可以看到更多像我们这样的人偶师。
还有,我没有什么魔法,这只不过是一种达成目的的手段罢了。
”
“别这样,总督大人会給你很多好处。
”
阿婆用手示意平房周围那高高的稻田和黄麻地。
在夏日微风的吹拂下,茂盛的绿色作物在轻轻摆动。
“上尉,看看你的四周。
我不需要他的任何好处。
”
“我劝你别选错了路。
总督大人可不喜欢别人拒绝他,尤其是你们这些土著。
你手上拿的不正是我们说的人偶吗?
你只需要把它给我,就这么简单,你可以随便开价!
”
“我的人偶不是拿来卖的。
我只送给我想给的人,不想给那些拿着刺刀问我要的人。
快走吧。
”
他叹了口气,“族长,你会后悔的。
”
“所有米德纳布尔人,不,是所有孟加拉人都为你们白人来到这里而后悔。
最让人后悔的事莫过于此。
如果你掉转马头,你会发现你的归途和来路一样稳妥。
我倒是要劝你别选错了路。
”
她敢发誓,上尉眼中的怒火在燃烧,但是突然间便消失了。
上尉深吸了一口气。
难道这只是她的错觉吗?
当他再次开口的时候,语气很平静。
“我会把你的意思传达给总督大人。
”
说完,他便跃上马背,扬长而去。
阿婆站直身子,眼见一人一马消失在了视线之中,隐没在路边高高的作物中。
虽然上尉离开了,但是他的话宛如阴霾一般徘徊不散。
阿婆那满是褶子的额头又多了一道皱纹,她攥紧了手中的黄麻人偶。
她心里很清楚,白人就像黄麻一样,拥有很好的记忆力,却不像黄麻一样怕血。
在太阳无情的注视下,焦黄的大地闪烁着微光。
透过朦胧的雾气,枯萎发黑的黄麻残根伸向天空。
阿婆从走廊上凝视着残根,眼睛一眨不眨。
她看着一丝烧焦的残骸从残根上飞舞落下,被微风卷走了,落向烧焦、干枯的废土之中,而这里曾是一片稻田。
废弃的稻田旁边有什么东西倒在地上,一大群苍蝇围在上方嗡嗡作响,也许是一头死牛,更有可能是一具死尸。
英国人早就掠走了所有的牛,在此之前他们已经掠走了所有的稻谷,一粒米都没有剩下。
尼勒什死了差不多四天了。
所幸,他在临死前终于不再哭泣。
在最后的几天里,他只是躺在那里,双手放在肿胀的肚子上,双眼无神地盯着远处看着,仿佛看到了别人看不到的东西。
时间变得短暂却又漫无止境,她曾好奇他在死前的几天里是什么感觉,但她现在知道答案了。
虚无。
饿死的过程和阿婆一直以来认为的不一样,饥饿感并不是最可怕的。
饥饿感对身体上造成的痛苦并没有想象中那么持久;到了第四天,痛苦的感觉几乎完全消失了。
虚弱也不是最可怕的,虽然那已经足够可怕了。
不,萎靡不振的感觉才是最可怕的,会让人一直觉得什么都不重要,什么都不想吃,什么都不想做,甚至不想赶走盘旋在头顶又落下的苍蝇,明知自己还没死,却任由它们爬进身体,连临死前的尊严都不要了。
这是一种躺在原地、等待关闭的感觉,可是甚至连关闭都做不到,因为大脑拒绝接受身体告诉它的事实,不相信生命的旅程已经走到了尽头。
时间的跨度变得奇怪,有时候像是液体在流动;一片叶子要花几个小时才能落到地上,日出和日落却只发生在眨眼之间。
眨眼成了唯一能做到的事情,仿佛她的大脑与眼睑之间还有着密切的关系,却和身体的其他部位隔绝了。
最奇怪的莫过于意识本身。
她的意识似乎不再是一种虚无缥缈的东西,而是清晰地出现在了一旁,此时正静静地看着肉体的消亡,就好像大脑是依靠吞噬身体的其余部位来存活的一样。
宛如一种暗示,一只苍蝇围着她的脑袋嗡嗡作响,然后落在了她的鼻子上。
她眨了眨眼,想赶走苍蝇,但苍蝇却毫不理会。
不管她欢迎与否,苍蝇留在那里不走了。
一定是英国人。
她想要用手掸掉苍蝇,却感到四肢沉重,不听使唤。
算了,似乎也没那么重要了。
她又眨了眨眼。
在闭眼的瞬间,她听到了一个声音。
不,是一连串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了说话声。
当她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视线里出现了一个男人的轮廓。
在走廊前边,他依旧骑在马背上,嘴巴在动,发出声响。
他看起来很眼熟。
难道,没错,的确是他,那个总是不请自来的英国军官,就像苍蝇一样赶也赶不走。
他叫什么来着?
博尔,鲍尔,诸如此类的名字。
叫什么又有什么要紧的呢?
他的身后还有三个人,他们也都骑着马。
他们也不重要。
也许只要她再次闭上眼睛,他们就会离开。
于是她闭上眼睛。
然后,她感觉到了有人伸手抓住了她。
有一只手向后拽住她的脑袋,另一只手强行掰开她的嘴,把什么东西倒进她的嘴里。
一股稀薄的液体流了进去。
她噎住了,顿时感到一阵强烈而又痛苦的反胃,一下子把食物呕了出来。
她透过泪汪汪的眼睛向上望去——两个男人蹲在她身边,一个抓着她,另一个拿着勺子和一碗稀薄的米粥。
后者正一脸不悦地擦去脸上的呕吐物。
他回头看了看同伴。
那个眼熟的军官对他的手下说了什么。
给她喂食的男人面露难色。
她感觉到粗糙的双手又抓住她的头向后拉扯,勺子再次逼近。
她盘腿坐在走廊上,无视身旁的那个士兵。
另一个士兵去端米粥去了,是给她的晚饭。
既然她恢复了体力,可以自己动手,他们便不再给她喂饭了。
但至少有一个士兵会一直守在她身边走来走去的。
起初,她什么也吃不进,仿佛她的胃现在把米饭当成了不想有任何关系的异物,但他们坚持要她吃下去,她的身体渐渐地重新学会进食。
她还是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从那以后他们就没有和她说过一句话。
不过,他们倒是会互相交谈。
从他们的对话中,她知道这两个士兵一个叫威利斯,另一个叫麦基西奇。
他们说一个叫温斯顿爵士①的人命令总督带走了这里所有的粮食,孟加拉各地皆是如此。
有时候,她小心翼翼地慢慢用舌头舔牙龈的内壁,会感到轻微的疼痛。
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原因,她的牙齿和嘴巴一直疼到现在。
是被他们强迫喂食时弄伤了?
还是说,当士兵回到平房之前,她吃掉了自己嘴巴里面的某些部位?
麦基西奇带着粥回来的时候,太阳落得比往常更低。
这次他不是一个人来的。
同行的还有四个骑马的英国人,领头的依旧是那个上尉。
阿婆努力回忆了一下他的名字。
博尔顿。
他勒住缰绳,下了马,站在走廊前,一只手上还拿着马鞭。
上尉冲着其中一个人猛地一扭头。
那人便在阿婆身边蹲了下来,握住她的手腕,碰碰她的脖子,往她嘴巴里看了一眼,用一只手在她依舊肿胀的肚子上摸了摸。
她只是静静地坐在原地。
最后,那人站了起来。
“她好多了。
”
“能干活了吗?
”
“可以这么说,没错。
”
“好极了,谢谢你,医生。
”博尔顿看着阿婆,“我告诉过你,违抗我们没什么好下场。
多亏我及时赶到,你说是吗?
”
他对着阿婆微笑,等待她的回应。
她只是回瞪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沉默在走廊上蔓延了开来,缓慢而持久。
终于,上尉打破了沉默。
“不过,总督大人还是愿意网开一面。
他给你开了条件:
给你提供吃的,包括这里还活着的其他人。
”
其他人,他是这么说的。
距离阿耆尼①带走尼勒什已经过了多久了?
她甚至都记不清了。
她只记得火葬的时候,柴堆上的尼勒什是多么瘦小虚弱啊。
在点燃柴堆之前,她费了很大的力气,才将自己为他做的人偶塞进他那僵硬的小手中。
火焰为他提供了庇护,完成她再也无力去完成的事情。
火葬有效防止了别人来剥下尸体上的衣物,她听说这样的事情在米德纳布尔随处可见。
衣物是纤维做的,而纤维可以吃。
她甚至有听到更可怕的传闻:
孩子们想吃掉父母的尸体,父母想吃掉孩子的尸体。
更恐怖的是,还有不可靠的传闻说,在某些地方,有的人来不及等别人死掉就下手了。
再到后来,到处一片死寂。
在她也饿到晕厥之前的几天里,她再也没听到过任何传闻。
不过有一点好处,她不用再去想尼勒什,想那些她再也见不到的人们,什么也不用想了。
尽管她拼命克制,滚烫的眼泪还是夺眶而出,在眼角悬挂了好一会儿,最后啪嗒地落在了满是灰尘的走廊地上。
她抬头望向那张可憎的脸庞。
“已经没有其他人了。
”
“太可惜了。
”
她的表情一定流露出了些许内心想法,因为他突然继续说了起来。
“听着,别怪我。
我只是公事公办。
”
“只是……公事公办。
”
“是的,我再多说一句,我现在是想要帮你。
总督大人也是。
我们是在站在你这边的,知道吧。
好好想想。
我们给你水和食物。
总督大人只不过是要你给他一点东西作为报答罢了。
为总督夫人做一个人偶。
”
她感到心头颤抖,一股炽热的怒火在心底燃烧,越烧越旺,就要从身体里烧出来。
“这一切……只是为了一个人偶?
”
听她这么说,他放声大笑,“真有你的,你们这些土著有时候真的是自以为是。
不,粮食征收政策②可远远比你重要多了,比你们整个国家都重要,给战争的物资供应帮了大忙。
听说过轴心国③么?
没有,你当然没听过。
庆幸吧——我们正在保护你们免受他们的侵略。
”
“保护。
”
“是的,保护。
首相亲自写信给总督大人,赞扬他为同盟国军队持续提供食物和物资的功劳。
别再抱怨了,孟加拉为拯救世界发挥了自己的作用,你应该感到自豪。
印度其余的地方也是如此。
好了,闲话少说。
我跑到这荒山野岭可不是和你谈国际政治的。
你就不能有点脑子吗?
替你自己想想?
把这个该死的人偶做好,我们就不用在这里浪费时间了。
过来,麦基西奇,再给她喂点吃的。
也许食物的味道能让她脑子清醒一点。
”
她还没来得及看清,碗就直接塞到了她的手中。
她什么也听不进了,他刚才的话在脑海中一遍又一遍地回响。
炽热的怒火再一次涌上她的心头,那是从内而外烧出的火焰,火势是如此迅速,她不记得它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燃起来的。
她抬起手,想把手中的这碗粥扔到他的脸上。
可当她要扔出去的时候,那一句话再次闪现在她的脑海中。
“……印度其余的地方。
”
怒火熄灭了,某种东西取而代之——更为坚硬、冰冷、陌生又可怕的东西,是她从未有过感受过的,她从没想到自己内心会有这样的东西。
但是她现在感觉到了。
她放下碗,“我需要材料,还有工具。
”
他点了点头,颇为满意。
尽管他的神情还混杂着别的情绪——是松了口气吗?
“我看你应该是开窍了。
我这里有黄麻。
需要什么工具?
”
“粘鸟胶,一根针,一些线还有一把小刀。
她的眼睛是蓝色的么?
”
他盯着她,“是蓝色的又如何?
”
“那我还需要靛青来上色。
”
“你要什么都会给你。
”
他停顿了一下,“当然,我还是会安排人监视你。
别用你的小刀来对付别人,或者对自己做什么傻事。
威利斯,麦基西奇,恐怕你们两个还要继续守在这里。
她要什么就给她什么,起码等到——从现在算起,你需要多久才能做好?
”
“不清楚。
两天,也许三天。
做人偶可不是科学那么精确的学问。
我需要感受一下黄麻的形状,才能自如地编织它。
”
“要我说,这可真是神神道道的规矩。
算了。
你要三天,我就给你三天。
不过,在我离开之前,我希望你明白一点……”
他倾身向前,用力地抓住她的肩膀,疼得她叫出了声。
上尉的脸离她的脸只有几英尺,近得她都能感觉到他说话时的湿热呼吸。
他的声音很轻,冰冷无情,直钻进了她的心底:
“从现在起,你有三天的时间。
等我回来的时候,我要看到总督夫人的人偶已经做好了,千万别让我失望,老太婆。
”
他往后退了几步,露出一丝微笑。
“三天。
”他重复了一遍。
说着,他跃上马鞍扬长而去,只剩下阿婆和两个士兵留在走廊上。
阿婆深吸了口气,用颤抖的双手将碗举到唇边,咕噜咕噜地灌下稀薄无味的粥。
她需要恢复全部的体力,才能应对接下来的一切。
针和线,刀和粘鸟胶。
针起线落。
她都快忘了编织时的自己是多么快乐。
手中再次握住黄麻,仿佛许久不见的老朋友终于回来了。
“我想你了。
”她轻声道,低下了头。
从日出到日落,她盘腿坐在走廊上工作,只有在吃饭和沐浴时才停下来。
当需要休息的时候,她就看着那棵榕树。
在所有田野化为荒地之后,她能从走廊上望到更远的地方,一直可以望到榕树那边——那里曾是开会的地方,村民们总是聚集在粗壮的气根下开村会。
现在那里完全变成了另一番情景。
秃鹰啄食着挂在树干上摆动的尸体,老鼠在树根处乱窜,啃噬着旁边的尸堆。
一开始那里是行刑的地方——英国人会把擅自私藏粮食的农民吊死在树上。
接着,村民自发地在树上上吊;饥饿带来的折磨是缓慢而无情的,绳索反倒能给个痛快。
父母先把自己的孩子吊死,然后再上吊;那样更容易些。
英国人后来又烧光了黄麻地,确保没有能上吊的绳子,或许他们只是喜欢看着受害者们慢慢地死去。
于是,人们开始将树上挂着尸体的麻绳砍下来重新用。
现在树下的尸体几乎和树叶一样多了。
这几天里,阿婆常常看着那棵树。
只有那么一次,她感到自己动摇了。
那是在下午过半,太阳最为毒辣的时候。
寻死的念头爬进了她的脑海中,连哄带骗地待在里头,再也不走了——就和东印度公司①一个德行,只是没有形体罢了。
她瞥了一眼威利斯,这回轮到他负责看守;他远在走廊的另一头,正在擦拭自己的步枪。
阿婆的目光缓缓移向手边的小刀。
眼下,她要结束一切痛苦实在是轻而易举。
只要朝着脖子飞快地来一下,她就再也没有了疼痛,没有了撕心裂肺的悲伤,什么都没有了。
她的手慢慢地靠近刀柄。
就在这时,她又听见了那令人厌恶的嘲笑声,是博尔顿在嘲笑她,嘲笑尼勒什,嘲笑孟加拉,嘲笑整个印度。
一想到这里,她咬着牙,挺直肩膀。
寻死的念头消失了,被驱赶到了脑海中某个黑暗的角落,再不复还。
不,她不会让他们称心如意的。
至少要等她手上的活儿完成。
于是,她继续编织起来。
针和线,刀和粘鸟胶。
阿婆的双手飞快地绷紧黄麻,而黄麻一如既往地顺从。
从黎明到黄昏,她不停地编织,深入自己的内心,任凭感受和回忆缓缓流淌,融进黄麻里。
但她唯一记得的便是笑声,正是那欢快的笑声让她坚定了绝不屈服的信念,因为最坏的死法就是死在凶手的笑声里。
她唯一能感受到的就是内心不断滋长的、冰冷无情的恐惧,但现在她已经不会被这种感觉吓到了,因为它不仅在她的心里,现在她自己就是恐惧本身。
她将这种感觉倾注到人偶之中。
当手指被刺破时,她也不再将血甩到一边,而是故意让血缓缓地滴进黄麻里,直到彻底被黄麻吸干。
笑声依旧在她的耳边回荡,在她的头颅里碰撞,宛如一首永不休止的挽歌。
她也不会停下来,不到结束誓不罢休。
針起线落。
博尔顿说到做到,第四天一早就回到了这里。
那会儿阿婆正好喝完了最后一口粥。
阿婆就坐在走廊,博尔顿还没到走廊就喊了起来:
“做好了吗?
”
“做好了。
”
“给我看看。
”
阿婆拎着人偶的头发拿起来。
在阿婆的手中轻轻摆动的是一个欧洲女子模样的人偶,纤细苗条,身着蓝裙,黄麻做的头发是金黄色的,眼睛是靛蓝色的。
“这是我做过的最好的作品。
”
“好,很好。
”他回应道,伸手要拿。
阿婆无视了他伸出的手。
“这是发笑人偶①,你知道吗?
”
“什么?
”
“发笑人偶。
”
“可它看起来不像是在笑。
”
“不是这个意思。
当你用正确的方式摆弄它,它就会笑了。
”
博尔顿皱眉道:
“你是说发出笑声?
”
“是的。
”
“展示给我看看。
”
阿婆摇头说:
“不是想笑就能笑的。
制为谁而作,它就会对谁笑,除此之外,只有制知道怎么让它发出笑声。
也就是说,只有我能操控它,也只有我才能教别人怎么让它发出笑声。
”
“你说过,你不会魔法。
”
“艺术家从来不会把全部的秘密都说出来。
”
“但是你已经说出来了。
快把人偶给我。
”
“不,我要亲手交给赫伯特总督。
”
“哦,你知道不可能,对吧?
把人偶交出来。
”
“我刚才说了,只有我能让人偶发出笑声。
”
他眯起眼睛,“老太婆,我不会让你去的,我不相信你的鬼话。
”
“你不信我能做出会笑的人偶?
”她坐直身子,整了整身上破烂的纱丽②,“上尉,你这是在侮辱我的艺术。
”
她空着的那只手向下摸索着,摸到了小刀的刀柄。
“或许我应该把它毁了。
”
“或许我应该让我的手下在你身上踏过去,从你的尸体上拿走人偶。
”
“没等到那时候,我已经毁掉人偶了。
你自己说过,你的大人真的很想送他的夫人一个人偶。
你难道要回去告诉他,其实他本可以得到的,但是你坚持不肯让手艺人亲自展示自己的作品,所以到头来他得到的只是些黄麻破布?
那好,动手吧。
”
一阵漫长而凝重的沉默。
阿婆感觉到了他在犹豫,于是继续加码。
“再说,如果你带我一起过去,我也可以教其他人做人偶。
想想吧,你的总督大人会有多高兴啊。
以后不管他想要多少人偶,想做谁的人偶,什么时候想要人偶,都不成问题了。
”
又是一阵沉默。
博尔顿皱眉不语,最后轻声笑了起来。
“真有你的,老太婆。
好吧,你可以和我们一起去总督府。
威利斯,让她上马,坐在你后边。
哦,先确保她把刀放下。
你可不想她拿刀插进你的肋骨里,对吧?
”
“谢谢,上尉。
”阿婆交出小刀说道,“哦,等一下。
”
她将手伸到地上,在黄麻布堆里快速地挑了一下,最后找出了最大的两块布头。
她这么做的时候,想起了尼勒什,当时他也差不多就坐在那个地方,递给她两块像这样的布头,她顿时感觉肝肠寸断。
不,她不能哭,至少现在不行。
还没到哭的时候。
她眨了眨眼,强行把眼泪憋了回去,抬头望向博尔顿上尉。
“留作纪念,纪念我至今为止的最好作品。
”
上尉耸了耸肩,“威利斯,你准备好了吗?
上路吧,我们得走了。
回到加尔各答①差不多要花一天的时间呢。
”
通往加尔各答的路途漫漫,尘土飞扬,每一步都满目疮痍。
一片又一片焦黑干枯的田地,田间是一排排烧毁的庄稼和灰白的尸体,见证着如今化为人间炼狱的孟加拉。
路边尸堆如山,吹过的风都带着一股肉体腐烂和希望破灭的恶臭味。
烈日当空,当他们骑马经过胡格利河时,在这条加尔各答的母亲河上,阿婆看到了密密麻麻的浮尸,只在尸体间的空隙处反射出些微阳光。
河里的尸体比水多,至少在河面上看来如此。
一只食腐鸟摇摇晃晃地停在一具浮尸的背上,爪子嵌进尸体背部的肉里,但嵌得不深,因为这具在水里泡胀了的尸体还是僵直的。
阿婆别过头去,她不是这支行进队伍里唯一想吐的人。
一路上,士兵们交谈着,却没人对她讲话。
但是她听到了不少信息。
比如,据说粮食征收政策取得了很大的成效,有很多她听都没听过的地方,也将粮食转移到了英国军队手中重新调配,以确保政策能够顺利执行。
不止如此,英国政府还推出一项船只征收政策②,对象远远不限于船只——几乎所有的交通工具都遭到了英国军队的烧毁和扣押。
士兵中还有人小声地说,这般大规模的屠杀甚至让一些英国人都心生不忍,但是温斯顿爵士却不为所动:
正相反,那位“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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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总督 大人 狂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