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启超《爱国论》全文.doc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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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启超《爱国论》
梁启超《爱国论》全文
泰西人之论中国者,辄曰:
“彼其人无爱国之性质,故其势涣散,其心耍懦。
无论何国何种之人,皆可以掠其地而奴其民。
临之以势力,则贴耳相从;啖之以小利,则争趋若骛。
”盖彼之视我四万万人,如无一人焉。
惟其然也,故日日议瓜分,逐逐思择肉,以我人民为其圉下之隶,以我财产为其囊中之物,以我土地为其版内之图,扬言之于议院,腾说之于报馆,视为固然,无所忌讳。
询其何故,则曰支那人不知爱国故。
哀时客曰:
呜呼!
我四万万同胞之民,其重念此言哉!
哀时客又曰:
呜呼,异哉!
我同胞之民也,谓其知爱国耶,何以一败再败,一割再割,要害尽失,利权尽丧,全国命脉,朝不保夕,而我民犹且以酣以嬉,以歌以舞,以鼾以醉,晏然以为于己无与?
谓其不知爱国耶,顾吾尝游海外,海外之民以千万计,类皆激昂奋发,忠肝热血,谈国耻,则动色哀叹,闻变法,则额手踊跃,睹政变,则扼腕流涕,莫或使之,若或使之!
呜呼,等是国也,等是民也,而其情实之相反若此!
哀时客请正告全地球之人曰:
我支那人非无爱国之性质也。
其不知爱国者,由不自知其为国也。
中国自古一统,环列皆小蛮夷,无有文物,无有政体,不成其为国,吾民亦不以平等之国视之,故吾国数千年来,常处于独立之势。
吾民之称禹域也,谓之为天下,而不谓之为国。
既无国矣,何爱之可云?
今夫国也者,以平等而成;爱也者,以对待而起。
《诗》曰:
“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
”苟无外侮,则虽兄弟之爱,亦几几忘之矣。
故对于他家,然后知爱吾家;对于他族,然后知爱吾族。
游于他省者,遇其同省之人,乡谊殷殷,油然相爱之心生焉;若在本省,则举目皆同乡,泛泛视为行路人矣。
惟国亦然,必对于他国,然后知爱吾国。
欧人爱国之心,所以独盛者,彼其自希腊以来,即已诸国并立,此后虽小有变迁,而诸国之体无大殊,互相杂居,互相往来,互比较而不肯相下,互争竞而各求自存,故其爱国之性,随处发现,不教而自能,不约而自同。
我中国则不然。
四万万同胞,自数千年来,同处于一小天下之中,未尝与平等之国相遇,盖视吾国之外,无他国焉。
故吾曰:
其不知爱国者,由不自知其为国也。
故谓其爱国之性质,隐而未发则可,谓其无爱国之性质则不可。
于何证之?
甲午以前,吾国之士夫,忧国难,谈国事者,儿绝焉。
自中东一役,我师败绩,割地偿款,创巨痛深,于是慷慨忧国之士渐起,谋保国之策者,所在多有。
非今优于昔也,昔者不自知其为国,今见败于他国,乃始自知其为国也。
哀时客粤人也,请言粤事。
吾粤为东西交通第一孔道,澳门一区,自明时已开互市,香港隶英版后,白人足迹益繁,粤人习于此间,多能言外国之故,留心国事,颇有欧风;其贸迁于海外者,则爱国心尤盛。
非海外之人优于内地之人也,蛰居内地者,不自知其为国,今远游于他国,乃始自知其为国也。
故吾以为苟自知其为国,则未有不爱国者也。
呜呼!
我内地同胞之民,死徙不出乡井,目未睹凌虐之状,耳未闻失权之事,故习焉安焉,以为国之强弱,于己之荣辱无关,因视国事为不切身之务云尔。
试游外国,观甲国民在乙国者,所享之权利何如,乙国民在丙国者,所得之保护何如,而我民在于彼国,其权利与保护何如,比较以观,当未有不痛心疾首,愤发蹈厉,而思一雪之者。
彼英国之政体,最称大公者也。
而其在香港,待我华民,束缚驰骤之端,不一而足,视其本国与他国旅居之民,若天渊矣。
日本唇齿之邦,以扶植中国为心者也,然其内地杂居之例,华人不许与诸国均沾利益。
其甚者如金山(3)、檀香山(4)之待华工,苛设厉禁,严为限制,驱逐迫逼,无如之何!
又如古巴及南洋荷兰属地诸岛贩卖猪仔之风,至今未绝;适其地者,所受凌虐,甚于黑奴,殆若牛马,惨酷之形,耳不忍闻,目不忍睹。
夫同是圆颅方趾冠带之族,而何以受侮若是?
则岂非由国之不强之所致耶?
孟子曰:
“人必自侮,然后人侮之。
”吾宁能怨人哉!
但求诸己而已。
国苟能强,则已失之权力固可复得,公共之利益固可复沾,彼日本是也。
日本自昔无治外之权,自变法自强后,改正条约,而国权遂完全无缺也。
故我民苟躬睹此状,而熟察其所由,则爱国之热血,当填塞胸臆,沛乎莫之能御也。
夫爱国者,欲其国之强也,然国非能自强也,必民智开,然后能强焉,必民力萃,然后能强焉。
故由爱国之心而发出之条理,不一其端,要之必以联合与教育二事为之起点。
一人之爱国心,其力甚微,合众人之爱国心,则其力甚大,此联合之所以为要也;空言爱国,无救于国,若思救之,必藉人才,此教育之所以为要也。
今海外人最知爱国者也,请先言海外。
各埠之有会馆也,联合之意也。
横滨之有大同学校也,各埠之纷纷拟兴学校也,教育之意也。
皆我海外同胞之民,发于爱国之真诚所有事也。
新加坡一埠,当政变以前,议设学堂,集资已及二十余万金;檀香山一埠,通习西文谙图算之男女学生,已及六七百人;诸君子忧时之远识,治事之苦心,真不可及也。
然吾犹有所欲言者,则于联合之中,更为大联合,于教育之中,更为大教育也。
所谓大联合者何?
商会是已。
我中国人之善于经商,虽西人亦所深服,然利权所以远逊于人者,固由国家无保护之政策?
亦由吾商民之气散而不聚,不能互相扶植、互相补救;故一及大局之商务。
每不能与西人争也。
即如海外各埠,吾民成聚之区,以百余计,而曾无一总汇互通声气者。
甚且如旧金山一埠,三邑与四邑之人,互相讼阋,同室操戈,贻笑他人,于此而望其大振商业,收回利权,岂可得哉?
殊不知全局之利害,与一人之利害,其相关之处,有至切至近者。
互相提携,则互享其利;互相猜轧,则互受其害,其理甚繁,其事甚多,别篇详之。
故远识大略者,知经营全局之事,正所以经营,一身一家之事。
昔英人之拓印度,开广东,全藉商会之力,及其业已就,而全国之中商、小商,无一不沾其利焉,此其明证也。
故今日为海外商民计,莫如设一大商会,合各埠之人,通为一气,共扶商务,共固国体;每一埠有分会,合诸埠有总会,公订其当办之事,互谋其相保之法,内之可以张大国权,外之可以扩充商利,此最大之业也。
至其条理设施之法,当于别篇详之,今不及也。
所谓大教育者何?
政学是已。
香港有英人所设之大学堂,吾海外之民之治西学者,多从此出焉,外此各埠续设之学堂,亦多仿其制。
虽然,英人所设之学堂,其意虽养成人才为其商务之用耳,非欲用养成人才为我国家之用也,故其所教偏优于语言文字,而于政学之大端盖略焉。
故自香港学堂山者,虽非无奇特之才,然亦不过其人之天资学力别有所成,而非学堂之能成之也。
且我同胞之民所学者何?
学以救我中国也。
凡每一国,必有其国体之沿革,存于历史,必有其国俗之习惯,存于人群,讲经国之务者,不可不熟察也。
今香港之学堂,绝不教中国之学,甚至堂中生徒并汉文而不能通焉,此必不可以成就经国之才也。
且西国学校,所教致用之学,如群学、国家学、行政学、资生学、财政学、哲学各事,凡有志于政治者,皆不可不从事焉,而香港学堂皆无之,是故不能得非常之才也。
今如檀香山之生徒,其通西语解图算者,既以数百计,其人皆少年蹈厉,热血爱国,使更深之以汉学,进之以政治,则他日中国旋乾转坤之业,未始不恃此辈也。
为今之计,宜各埠皆设学校,广编教科书,中西并习,政学兼进,则数年之后,中国维新之运既至,我海外之忠民,皆得以效力于国家,而国家亦无乏才之患矣!
哀时客曰:
呜呼!
国之存亡,种种盛衰,虽曰天命,岂非人事哉?
彼东西之国,何以淳然日兴?
我支那何以莆然日危?
彼其国民,以国为己之国,以国事为己事,以国权为己权,以国耻为己耻,以国荣为己荣;我之国民,以国为君相之国,其事其权,其荣其耻,皆视为度外之事。
呜呼!
不有民,何有国?
不有国,何有民?
民与国,一而二,二而一者也。
今我民不以国为己之国,人人不自有其国,斯国亡矣!
国亡而人权亡,而人道之苦,将不可问矣!
泰西人曰:
支那人无爱国之性质。
呜呼!
我四万万之同胞之民,其重念此言哉!
其一雪此言哉!
爱国心乌乎起?
孟子曰:
“吾弟则爱之,秦人之弟则不爱也。
”惟国亦然,吾国则爱之,他人之国则不爱矣。
是故人苟以国为他人之国,则爱之之心必灭;虽欲强饰而不能也;人苟以国为吾同;则爱?
之心必牛:
虽欲强制而亦不能也。
愈隔膜则其爱愈减,愈亲切则其爱愈增,此实天下之公例也。
譬之一家然,凡子弟未有不爱其家者,盖以为家者吾之家,家事者吾之事也;凡奴隶则罕有真爱其家者,盖以为家者主人之家,家事者主人之事也。
故欲观其国民之有爱国心与否,必当于其民之自居子弟欤自居奴隶欤验之。
凡国之起,未有不起于家族者,故西人政治家之言曰:
国字者,家族二字之大书也。
其意谓国即大家族,家族即小国也。
君者,家长、族长也;民者,其家族之子弟也。
然则当人群之初立,**未有不以子弟自居者。
民之自居奴隶乌乎起乎?
则自后世暴君民贼,私天下为一已之产业,因奴隶其民,民畏其威,不敢不自屈于奴隶,积之既久,而遂忘其本来也。
后世之治国者,其君及其君之一二私人,密勿而议之,专断而行之,民不得与闻也;有议论朝政者,则指为莠民,有忧国者,则目为越职,否则笑其迂也,此无怪其然也。
譬之奴隶而干预主人之家事,则主人必怒之,而旁观人必笑之也。
然则虽欲爱之,而有所不敢、有所不能焉,既不敢爱、不能爱,则惟有漠然视之,袖手而观之。
家之昌也,主人之荣也,则欢娱焉,醉饱焉;家之败也,主人之中落也,则褰裳也去,此奴隶之恒性也。
故西人以国为君与民所共有之国,如父兄子弟,通力合作以治家事,有一民即有一爱国之人焉;中国则不然,有国者只一家之人,其余则皆奴隶也,是故国中虽有四万万人,而实不过此数人也。
夫以数人之国,与亿万人之国相遇,则安所往而不败也。
西史所称爱国之业,如昔者希腊以数千之农民,追百万游牧之蛮兵;法国距今四百年前,有一牧羊之田妇,独力一言以攘强敌,使法国脱外国之羁轭。
皆彼中所啧啧传为美谈者也。
虽然,吾中国昔者非无其例也。
以《左氏春秋》所载,如齐鲁长勺之战,鲁曹刿忧国事,有所擘画,旁人笑之曰:
“肉食者谋之,又何间焉?
”而曹刿不顾非笑,卒谒其君而成其功。
又如秦将袭郑,郑弦高以牛十二犏秦师,而报其谋于本国,卒使有备而退强敌。
夫曹刿一布衣耳,弦高一商人耳,非有国家之责,受君相之命也,使其袖手,谁则尤之?
然皆发于爱国之诚,以匹夫而关系大局。
呜呼!
此非古人独优于今人也,其所以致此者,盖有由也。
古者视其国民如一家之人焉,征之左氏,如晋韩起求玉环于郑,郑子产告以本国与商人所立之约,曰:
“尔无我诈,我无强买”。
又如晋文公围南阳,南阳之民曰:
“夫谁非王之昏姻?
其俘之也”。
诸如此类,不一而足。
盖当三代以前,君与民之相上,实如家人妇子焉,依于国家,而各有其所得之权利,故亦对于国家而各有其应尽之义务,人人知此理,人人同此情,此爱国之心,所以团结而莫解也。
圣哉我皇上也!
光绪二十四年七月二十五日上谕有曰:
“海内之民,皆上苍之所畀,祖宗之所遗,非皆使之康乐和亲,朕躬未为尽职”。
于戏!
此言也,我四万万同胞之臣民,所当感激起舞,发奋流涕,日夜熟念,而不可一日忘者也。
夫天子而有职也,有职而自忧其未尽,自责其未尽也,此何等语耶?
此盖自唐虞三代以来,数千年所号称贤君令辟,未有能知此义、能为此言者也。
皇上之意盖曰:
我有子弟,我饮食之,我教诲之;吾子弟之学业,吾之责也,吾子弟之生计,吾之谋也。
其心发于至爱,其语根于至诚,此非犹夫寻常之诏令而已,其贤父慈母噢咻其子弟而卵翼其家人之言也。
故吾中国自秦、汉以来,数千年之君主,皆以奴隶视其民,民之自居奴隶,固无足怪焉;若真能以子弟视其民者,则惟我皇上一人而已。
我四万万同胞之臣民,生此国,遇此时,获此圣君,依此慈母,若犹是自居于奴隶,而不自居于子弟,视国事如胡越,视君父之难如路人,则真所谓辜负高厚、全无人心者也。
此吾所以仰天泣血,中夜椎心,沈病而不能自制也。
哀时客曰:
吾尝游海外,海外之国,其民自束发入学校,则诵爱国之诗歌,相语以爱国之故事,及稍长,则讲爱国之真理;父诏其子,兄勉其弟,则相告以爱国之实业。
衣襟所佩者,号为爱国之章;游燕所集者,称为爱国之社。
所饮之酒,以爱国为命名;所玩之物,以爱国为纪念。
兵勇朝夕,必遥礼其国王;寻常饔殆,必祈祷其国运。
乃至如法国歌伎,不纳普人之狎游,谓其世为国之仇也;日本孩童,不受俄客之赠朵,渭其将为国之患也,其爱国之性,发于良知,不待教而能,本于至情,不待谋而合。
呜呼,何其盛欤!
哀时客又曰:
吾少而居乡里,长而游京师,及各省大都会,颇尽识其朝野间之人物。
问其子弟,有知国家为何物者乎?
无有也。
其相语则曰:
如何而可以入学,如何而可以中举也。
问其商民,有知国家之危者乎?
无有也。
其相语则曰:
如何而可以谋利,如何而可以骄人也。
问其士夫,有以国家为念者乎?
无有也。
其相语则曰:
如何而可以得官,可以得差,可以得馆地也。
问其官吏,有以国事为事者乎?
无有也。
其相语则曰:
某缺肥,某缺瘠,如何而可以逢迎长官,如何而可以盘踞要津也。
问其大臣,有知国耻、忧国难、思为国除弊而兴利者乎?
无有也。
但人则坐堂皇,出则鸣八驺,颐指气使,穷侈极欲也。
父诏其子,兄勉其弟,妻勖其夫,友劝其朋,官语其属,师训其徒,终日所营营而逐逐者,不过曰:
身也,家也,利与名也。
于广座之中,若有谈国事者,则指而目之曰:
是狂人也,是痴人也;其人习而久之,则亦且哑然自笑,爽然自失,自觉其可耻,箝口结舌而已。
不耻言利,不耻奔竞,不耻媒渎,不耻愚陋,而惟言国事之为耻,习以成风,恬不为怪,遂使四万万人之国;与无一人等。
惟我圣君慈母,咨嗟劬劳,忧愤独立于深宫之中。
呜呼!
为人子弟者,其何心哉?
其何心哉?
今试执一人而语之曰:
“汝之性,奴隶性也;汝之行,奴隶行也。
”未有不色然而怒者。
然以今日吾国民如此之人心,如此之习俗,如此之言论,如此之举动,不谓之为奴隶性、奴隶行不得也。
夫使吾君以奴隶视我,而我以奴隶自居,犹可言也;今吾君以子弟视我,而我仍以奴隶自居,不可言也。
泰西人曰:
“支那人无爱国之性质。
”我四万万同胞之民。
其重念此言哉!
其一雪此言哉!
国者何?
积民而成也。
国政者何?
民自治其事也。
爱国者何?
民自爱其身也。
故民权兴则国权立,民权灭则国权亡。
为君相者而务压民之权,是之谓自弃其国;为民者而不务各伸其权,是之谓自弃其身。
故言爱国必自兴民权始。
今世之言治国者,莫不以练兵理财为独一无二之政策,吾固不以练兵理财为足以尽国家之大事也,然吾不敢谓练兵理财为非国家之大事也。
即以此二者论之,有民权则兵可以练,否则练而无所用也;有民权则财可以理,否则理而无所得也。
何以言之?
国之有兵,所以保护民之性命财产也,故言国家学者,谓凡国民皆有当兵之义务。
盖人人欲自保其性命财产,则人人不可不自出其力以卫之,名为卫国,实则自卫也,故谓之人自为战。
人自为战,天下之大勇,莫过于是。
不观乡民之械斗者乎?
岂尝有人焉为之督责之、劝告之者,而摩顶放踵,一往不顾,比比皆是,岂非人人自卫其身家之所致欤?
西国兵家言曰:
“凡选兵不可招募他国人。
”盖他国应募而为兵者,其战事于己之财产性命,无有关系,则其爱国之心不发,而战必不力。
夫中国之兵,虽本国人自为之,而实与他国应募者,无以异也。
西人以国为斯民之公产,王侯将相者,通国之公仆隶也;中国以国为一人之私产,辄曰王者富有四海,臣妾亿兆。
臣妾云者,犹曰奴虏云耳。
故彼其民为公益公利自为斗也,而中国则奴为其主斗也。
驱奴虏以斗贵人,则安所往而不败也?
不观夫江南自强军乎?
每岁糜巨万之饷以训练之,然逃亡者项背相望,往往练之数月,甫成步武,而褰裳以去,故每阅三年,则旧兵散者殆尽,全军皆新队矣。
未战时犹且如是,况于临阵哉?
其余新练诸军,情形莫不如是。
能资之于千日,而不能得其用于一时。
彼中东之役,其前车矣!
今试问新练诸军,一旦有事,能有以异于中东之役乎?
吾知其必不能也。
何也?
奴为主斗,未有能致其命者。
前此有然,后此亦莫不然也。
此吾所谓虽练而无所用也。
国之有财政,所以为一国之人办公事也。
办事不可无费用,则仍醵资于民以充其费。
苟醵之于民者悉用之于民,所醵虽多,未有以为病者也。
不观乎乡民乎?
岁时伏腊,迎神祭赛,户户而醵之,人人而摊派之,莫或以为厉己也。
何也?
吾所出者知其所用在何处,则群焉信之,欣然而输之。
故西人理财之案,必决于下议院。
有将办之事,议其当办与否,既人人以为当办矣,则必其事之有益于公众也,于是合公众以谋其费之所出。
以一国之财,办一国之事,未有不能济者也。
而又于先事有豫算焉,于既事有决算焉。
豫算者,先大略拟此事费用,逐条列出而筹之也;决算者,征信录之意也。
一切与民共之,民既知此事之不可以不办也,又知其所出之费确为办此事之用也,夫谁不乐输之?
又不惟办事而已,即国家有不幸,如战败赔款之事,若法国之于普国,赔至五千兆佛郎之多,亦一呼而集之。
何也?
当其开战之始,既经国民之公议,以为不可不战,人人为其公事而战;战之胜败,全国之民固自愿受其利害矣。
其赔款也。
亦由国民知其不可以已。
公议而许之。
虽多其奚怨也?
若夫当战与否,未尝商之于民焉;战之方略如何,未尝商之于民焉;休战与否,未尝商之于民焉;赔款之可许与否,未尝商之于民焉;一二庸臣,冒昧而行之,秘密而议之,私相授受而许之,一旦举其所费而尽委负担于吾民,其谁任之?
夫我朝之于租税,可谓极薄矣,而民顾不以为德者,凡人之情,出其财而知其所用,虽巨万而不辞,出其财而不知其所用,虽一文而必吝。
故民政之国,其民为国家担任经费,洒血汗以报国,曾无怨词,虽有重费之事,苟属当办者,无不举焉。
中国则司农仰屋于庙堂,哀鸿号嗷于中泽,上下交病,而百事不举,此其故可深长思也。
今之言理财者,非事搜括,则事节省,浸假而官吏之俸,扣之又扣,兵士之饷,减之又减,而民之受病也如故;民债之借,酷于催科,昭信之票,等于胜箧,而国帑之溃乏也如故。
岂中国之果无财哉?
岂中国之民之吝财大异于西国哉?
无亦未尝以民财治民事之所致也。
此吾所谓虽理而无所得者也。
吾闻之西人之言曰:
“使中国而能自强,养二百万常备兵,号令宇内,虽合欧洲诸国之力,未足以当其锋也。
”又曰:
“以中国之人之地,所产出之财力,可以供全欧洲列国每岁国费两倍有余。
”嗟乎!
凭藉如此之国势,而积弱至此,患贫至此,其醉生梦死者,莫或知之,莫或忧之,其稍有智识者,虽曰知之,虽曰忧之,而不知所以救之。
补苴罅漏,摭拾皮毛,日夜孳孳,而曾无丝毫之补救,徒艳羡西人之富强,以为终不可几而已,而岂知彼所谓英、法、德、美诸邦,其进于今日之治者,不过百年数十年间事耳。
而其所以能进者,非有他善巧,不过以一国之人,办一国之事,不以国为君相之私产,而以为国民之公器,如斯而已。
故不能以一二人独居其功,亦非由一二人独任其劳,而日就月将,缉熙光明,不数十年,而彼之国民,遂缦缦然将举全地球而掩袭之,民权之效,一至于此。
呜呼!
吾国独非国欤?
吾民独非民欤?
而何以如是?
问者曰:
“民权之善美,既闻命矣。
然朝廷压制,不许民伸其权,独奈之何?
子之言但向政府之强有力者陈之斯可耳,喋喋于我辈之前胡为也?
”答之曰:
不然。
政府压制民权,政府之罪也;民不求自伸其权,亦民之罪也。
西儒之言曰:
“侵犯人自由权利者,为万恶之最,而自弃其自由权利者,恶亦如之。
”盖其损害天赋之人道一也。
夫欧洲各国今日之民权,岂生而已然哉?
亦岂皆其君相晏然辟吗而授之哉?
其始由一二大儒,著书立说而倡之,**结社而讲之,浸假而其真理灌输于国民之脑中,其利害明揭于国民之目中,人人识其可贵,知其不可以已,则赴汤蹈火以求之,断颈绝脰以易之。
西儒之言曰:
“文明者,购之以血者也。
”又曰:
“国政者,国民之智识力量的回光也。
”故未有民不求自伸其权,而能成就民权之政者。
我国蚩蚩四亿之众,数千年受治于民贼政体之下,如盲鱼生长黑壑,出诸海而犹不能视。
妇人缠足十载,解其缚而犹不能行。
故步自封,少见多怪,曾不知天地间有所谓“民权”二字,有语之曰:
“尔固有尔所有有之权。
”则且瞿然若惊,蹴然不安。
掩耳而却走,是直吾向者所谓有奴隶性、有奴隶行者。
又不惟自居奴隶而已,见他人之不奴隶者,反从而非笑之。
呜呼!
以如此之民,而与欧西人种并立于生存竞争、优胜劣败之世界,宁有幸耶?
宁有幸耶?
此吾所以后顾茫茫,而不知税驾于何所也。
问者曰:
“子不以尊皇为宗旨乎?
今以民权号召天下,将置皇上于何地矣?
”答之曰:
子言何其狂悖之甚!
子未尝一读西国之书,一审西国之事,并名义而不知之,盍速缄尔口矣!
夫民权与民主二者,其训诂绝异。
英国者,民权发达最早,而民政体段最完备者也,欧美诸国皆师而效之,而其今女皇,安富尊荣,为天下第一有福人,其登极五十年也,英人祝贺之盛,六洲五洋,炮声相闻,旗影相望。
日本东方民权之先进国也,国会开设以来,巩自治之基,历政党之风,进步改良,蹑迹欧美,而国民于其天皇,戴之如天,奉之如神,宪法中定为神圣不可犯之条,传于无穷。
然则兴民权为君主之利乎?
为君主之害乎?
法王路易,务防其民,自尊无限,卒激成革命战栗时代,去衮冕之位,伏尸市曹,法民莫怜。
俄皇亚历山·尼古剌,坚持**政体,不许开设议院,卒至父子相继,陷于匕首,或忧忡以至死亡。
然则压制民权,又为君主之利乎?
为君主之害乎?
彼英国当一千八百十六七年之际,民间议论喧俯,举动踔厉,革命大祸,悬于眉睫;日本当明治七八年乃至十四五年之间,共和政体之论,遍满于国中,气焰熏天,殆将爆裂。
向使彼两国者,非深观大势,开放民权,持之稍蹙,吾恐法国一千七百八十九年之惨剧,将再演于海东西之两岛国矣。
今惟以民权之故,而国基之巩固,君位之尊荣,视前此加数倍焉。
然则保国尊皇之政策,岂有急于兴民权者哉!
而彼愚而自用之辈,混民权与民主为一途,因视之为蜂虿、为毒蛇,以荧惑君相之听,以窒天赋人权之利益,而斫丧国家之元气,使不可复救,吾不能不切齿痛恨于胡广、冯道之流,不知西法而自命维新者也。
圣哉我皇上也!
光绪二十四年七月二十七日上谕云:
“国家振兴庶政,兼采西法,诚以为民主政,中西所同,而西人考究较勤,故可以补我所未及。
西国政治之学,千端万绪,主于为民开其智慧,裕其身家,其精者乃能美人性质,延人寿命,凡生人应得之利益,务令其推广无遗。
朕夙夜孜孜,改图百度,岂为崇尚新奇?
乃眷怀赤子,皆上天之所畀,祖宗之所遗,非悉使之康乐和亲,朕躬未为尽职。
今将变法之意,布告天下,使百姓咸喻朕心,共知其君之可恃。
上下同心,以成新政,以强中国,朕不胜厚望。
”於戏!
臣每一读此谕,未尝不舞蹈感泣呜咽而不能自胜也。
西国之暴君,忌民之自有其权而务压之;我国之圣主,忧民之不自有其权而务导之。
有君如此,其国之休欤!
其民之福欤!
而乃房州黪黯,吊形影于瀛台;髀肉蹉跎,寄牧刍于笼鸽。
田横安在?
海外庶识尊亲;翟义不生,天下宁无男子!
欧人曰:
“支那人无爱国之性质。
”我四万万同胞之民。
其重念此言哉!
其一雪此言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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