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国志》读法.doc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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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国志》读法
毛宗岗《三国志读法》
古史甚多,而人独贪看《三国志》者,以古今人才之众未有盛于三国者也。
《三国》一书,乃文章之最妙者。
……古事所传,天然有此等波澜,天然有此等层折,以成绝世妙文,然则读《三国》一书,诚胜读稗官万万耳。
若论三国开基之人,人尽知为刘备、孙权、曹操也,而不知其各有不同。
备与操皆自我身而创业,而孙权则藉父兄之力,其不同者一。
备与权皆及身而为帝,而操则不自为而待之于其子孙,其不同者二。
三国之称帝也,唯魏独早,而蜀则称帝于曹操已死、曹丕已立之馀;吴则称帝于刘备已死、刘禅已立之后,其不同者三。
三国之相持也,吴为蜀之邻,魏为蜀之仇,蜀与吴有和有战,而蜀与魏则有战无和,吴与蜀则和多于战,吴与魏则战多于和,其不同者四。
三国之传也,蜀止二世,魏则自丕及奂凡五主,吴则及权及皓凡四主,其不同者五。
三国之亡也,吴居其后,而蜀先之,魏次之。
魏则见夺于其臣,吴、蜀则见并于其敌,其不同者六。
不宁惟是,策之与权,则兄终而弟及;丕之与植,则舍弟而立兄;备之与禅,则父为帝而子为虏;操之与丕,则父为臣而子为君,可谓参差错落,变化无方者矣。
今之不善画者,虽使绘两人亦必彼此同貌。
今之不善歌者,即使唱两曲亦必前后同声。
文之合掌,往往类是。
古人本无雷同之事,而今人好作雷同之文,则何不取余作所批《三国志》而读之。
《三国》一书,有追本穷源之妙。
三国之分,由于诸镇之角立;诸镇角立,由于董卓之乱国;董卓乱国,由于何进之召外兵;何进召外兵,由于十常侍之专政。
故叙三国必以十常侍为之端也。
然而刘备之初起,不即在诸镇之内,而尚在草泽之间。
夫草泽之所以有英雄聚义,而诸镇之所以缮修兵革者,由于黄巾之作乱。
故叙三国又必以黄巾为主端也。
乃黄巾未作,则有上天垂灾异以警戒之,更有忠谋智计之士,直言极谏以预料之。
使当时为之君者体天心之仁爱,纳良臣之谠论,断然举十常侍而迸斥焉,则黄巾可以不作,草泽英雄可以不起,诸镇之兵革可以不修,而三国可以不分矣。
故叙三国而追本于桓灵,犹河源之有星宿海云。
《三国》一书,有巧收幻结之妙。
设令魏而为蜀所并,此人心之所甚愿也。
设令蜀亡而魏得一统,此人心之所大不平也。
乃彼苍之意不从人心所甚愿,而亦不出于人心之所大不平,特假手于晋以一之,此造物者之幻也。
然天既不祚汉,又不予魏,则何不假手于吴而必假手于晋乎?
曰:
魏固汉贼也,吴尝害关公、夺荆州、助魏以攻蜀,则亦汉贼也。
若晋之夺魏,有似乎为汉报仇也者,则与其一之以吴,无宁一之以晋也。
且吴为魏敌,而晋为魏臣,魏以臣弑君,而晋即如其事以报之,可以为戒于天下后世,则使魏而见并于其敌,不若使之见并于其臣之为快也,是造物者之巧也。
幻既出入意外,巧复在人意中,造物者可谓善于作文矣。
今人下笔必不能如此之幻,如此之巧,然则读造物自然之文,而又何必读今人臆造之文乎哉!
《三国》一书,有以宾衬主之妙。
(衬托之法)如将叙桃园兄弟三人,先叙黄巾兄弟三人:
桃园其主也,黄巾其宾也。
将叙中山靖王之后,先叙鲁恭王之后:
中山靖王其主也,鲁恭王其宾也。
将叙何进,先叙陈蕃、窦武:
何进其主也,陈蕃、窦武其宾也。
叙刘、关、张及曹操、孙坚之出色,并叙各镇诸侯之无用:
刘备、曹操、孙坚其主也,各镇诸侯其宾也。
刘备将遇诸葛亮,而先遇司马徽、崔州平、石广元、孟公威等诸人:
诸葛亮其主也,司马徽诸人其宾也。
诸葛亮历事两朝,乃又有先来即去之徐庶、晚来先死之庞统:
诸葛亮其主也,而徐庶、庞统又其宾也。
赵云先事公孙瓒,黄忠先事韩玄,马超先事张鲁,法正、严颜先事刘璋,而后皆归刘备:
备其主也,公孙瓒、韩玄、张鲁、刘璋其宾也。
太史慈先事刘繇,后归孙策,甘宁先事黄祖,后归孙权;张辽先事吕布,徐晃先事杨奉,张邰先事袁绍,贾诩先事李傕、张绣,而后皆归曹操:
孙、曹其主也,刘繇、黄祖、吕布、杨奉等诸人其宾也。
代汉当涂之谶,本应在魏,而袁公路谬以自许:
魏其主也,袁公路其宾也。
三马同槽之梦,本应在司马氏,而曹操误以为马腾父子:
司马氏其主也,马腾父子其宾也。
受禅台之说,李肃以赚董卓,而曹丕即真焉,司马炎又即真焉:
曹丕,司马炎其主也,董卓其宾也。
且不独人有宾主也,地亦有之。
献帝自洛阳迁长安,又自长安迁洛阳,而终乃迁于许昌:
许昌其主也,长安、洛阳皆宾也。
刘备失徐州而得荆州:
荆州其主也,徐州其宾也。
及得两川而复失荆州:
两川其主也,而荆州又其宾也。
孔明将北伐中原而先南定蛮方,意不在蛮方而在中原:
中原其主也,蛮方其宾也。
抑不独地有宾主也,物亦有之。
李儒持鸩酒、短刀、白练以贻帝辩:
鸩酒其主也,短刀,白练其宾也。
许田打围,将叙曹操射鹿,先叙玄德射兔:
鹿其主也,兔其宾也。
赤壁麈兵,将叙孔明借风,先叙孔明借箭:
风其主也,箭其宾也。
董承受玉带,陪之以锦袍:
带其主也,袍其宾也。
关公拜受赤兔马而陪之以金印、红袍诸赐:
马其主也,金印等其宾也。
曹操掘地得铜雀而陪之以玉龙、金风:
雀其主也,龙、凤其宾也。
诸如此类,不可悉数,善读是书者,可于此悟文章宾主之法。
《三国》一书,有同树异枝、同枝异叶,同叶异花、同花异果之妙。
作文者以善避为能,又以善犯为能。
不犯之而求避之,无所见其避也;惟犯之而后避之,乃见其能避也。
如纪宫掖,则写一何太后,又写一董太后;写一伏皇后,又写一曹皇后,写一唐贵妃,又写一董贵人;写甘、糜二夫人,又写一孙夫人,又写一北地王妃;写魏之甄后、毛后,又写一张后,而其间无一字相同。
纪戚畹,则何进之后写一董承,董承之后又写一伏完;写一魏之张缉,又写一吴之钱尚,而其间亦无一字相同。
写权臣,则董卓之后又写李傕,郭汜,傕、汜之后又写曹操,曹操之后又写一曹丕,曹丕之后又写一司马懿,司马懿之后又并写一师、昭兄弟,师、昭之后又继写一司马炎,又旁写一吴之孙琳,而其间亦无一字相同。
其他叙兄弟之事,则袁谭与袁尚不睦,刘琦与刘琮不睦,曹丕与曹植亦不睦,而谭与尚皆死,琦与琮一死一不死,丕与植皆不死,不大异乎!
叙婚姻之事,则如董卓求婚于孙坚,袁术约婚于吕布,曹操约婚于袁谭,孙权结婚于刘备,又求婚于云长,而或绝而不许,或许而复绝,或伪约而反成,或真约而不就,不大异乎!
至于王允用美人计,周瑜亦用美人计,而一效一不效则互异。
卓、布相恶,傕、汜亦相恶,而一靖一不靖则互异。
献帝有两番密诏,则前隐而后彰;马腾亦有两番讨贼,则前彰而后隐,此其不同者矣。
吕布有两番弑父,而前动于财,后动于色;前则以私灭公,后则假公济私,此又其不同者矣。
赵云有两番救主,而前救于陆,后救于水;前则受之主母之手,后则夺之主母之怀,此又其不同者矣。
若夫写水,不止一番,写火亦不止一番。
曹操有下邳之水,又有冀州之水;关公有白河之水,又有罾口川之水。
吕布有濮阳之火,曹操有鸟巢之火,周郎有赤壁之火.陆逊有琥亭之火,徐盛有南徐之火,武侯有博望、新野之火,又有盘蛇谷、上方谷之火,前后曾有丝毫相犯否?
甚者孟获之擒有七,祁山之出有六,中原之伐有九,求其一字之相犯而不可得。
妙哉文乎!
譬犹树同是树,枝同是枝,叶同是叶,花同是花,而其植根安蒂,吐芳结子,五色纷披,各成异采。
读者于此,可悟文章有避之一法,又有犯之一法也。
《三国》一书有星移斗转、雨覆风翻之妙。
(转折跌宕之法)杜少陵诗曰:
“天上浮云如白衣,斯须改变成苍狗。
”此言世事之不可测也,《三国》之文亦犹是尔。
本是何进谋诛宦官,却弄出宦官杀何进,则一变。
本是吕布助丁原,却弄出吕布杀丁原,则一变。
本是董卓结吕布,却弄出吕布杀董卓,则一变。
本是陈宫释曹操,却弄出陈宫欲杀曹操,则一变。
陈宫未杀曹操,反弄出曹操杀陈官,则一变。
本是王允不赦傕、汜,却弄出傕、汜杀王允,则一变。
本是孙坚与袁术不睦,却弄出袁术致书于孙坚,则一变。
本是刘表求救于袁绍,却弄出刘表杀孙坚,则一变。
本是昭烈从袁绍以讨董卓,却弄出助公孙瓒以攻袁绍,则一变。
本是昭烈救徐州,却弄出昭烈取徐州,则一变。
本是吕布投徐州,却弄出吕布夺徐州,则一变。
本是吕布攻昭烈,却弄出吕布迎昭烈,则一变。
本是吕布绝袁术,又弄出吕布求袁术,则一变。
本是晒烈助吕布以讨袁术,又弄出助曹操以杀吕布,则一变。
本是昭烈助曹操,又弄出昭烈讨曹操,则一变。
本是昭烈攻袁绍,又弄出昭烈投袁绍,则一变。
本是昭烈助袁绍以攻曹操,又弄出关公助曹操以攻袁绍,则一变。
本是关公寻昭烈,又弄出张飞欲杀关公,则一变。
本是关公许田欲杀曹操,又弄出华客道放曹操,则一变。
本是曹操追昭烈,又弄出昭烈投东吴以破曹操,则一变。
本是孙权仇刘表,又弄出鲁肃吊刘表、又吊刘琦,则一变。
本是孔明助周郎,却弄出周郎欲杀孔明,则一变。
本是周郎欲害昭烈,却弄出孙权结婚昭烈,则一变。
本是用孙夫人制昭烈,却弄出孙夫人助昭烈,则一变,本是孔明气死周郎,又—弄出孔明哭周郎,则一变。
本是昭烈不受刘表荆州,却弄出昭烈借荆州,则一变。
本是刘璋欲结曹操,却弄出迎昭烈,则一变。
本是刘璋迎昭烈,却弄出昭烈夺刘璋,则一变。
本是昭烈分荆州,又弄出吕蒙袭荆州,则一变。
本是昭烈破东吴,又弄出陆逊败昭烈,则一变。
本是孙权求救于曹丕,却弄出曹丕欲袭孙权,则一变。
本是昭烈仇东吴,又弄出孔明结好东吴,则一变。
本是刘封听孟达,却弄出刘封攻孟达,则一变。
本是孟达背昭烈,又弄出孟达欲归孔明,则一变。
本是马腾与昭烈同事,又弄出马超攻昭烈,则一变。
本是马超救刘璋,却弄出马超投昭烈,则一变。
本是姜维敌孔明,却弄出姜维助孔明,则一变。
本是夏侯霸助司马懿,却弄出夏侯霸助姜维,则一变。
本是锤会忌邓艾,却弄出卫瓘杀邓艾,则一变。
本是姜维赚锤会,却弄出诸将杀锤会,则一变。
本是羊祜和陆抗,却弄出羊祜请伐孙皓,则一变。
本是羊祜请伐吴,却弄出一杜预,又弄出一王睿,则一变。
论其呼应有法,则读前卷定知其有后卷;论其变化无方,则读前文更不料其有后文。
于其可知,见《三国》之文之精,于其不可料,更见《三国》之文之幻矣。
《三国》一书,有横云断岭、横桥锁溪之妙。
(断续连接之法)文有宜于连者,有宜于断者。
如五关斩将,三顾草庐,七擒孟获,此文之妙于连者也。
如三气周瑜,六出祁山,九伐中原,此文之妙于断者也。
盖文之短者,不连叙则不贯串;文之长者,连叙则惧其累坠,故必叙别事以间之,而后文势乃错综尽变。
后世稗官家鲜能及此。
《三国》一书,有将雪见霰、将雨闻雷之妙。
(文势)将有一段正文在后,必先有一段闲文以为之引;将有一段大文在后,必先有一段小文以为之端。
如将叙曹操濮阳之火,先写糜竺家中之火一段闲文以启之;将叙孔融求救于昭烈,先写孔融通刺于李弘一段闲文以启之;将叙赤壁纵火一段大文,先写博望、新野两段小文以启之;将叙六出祁山一段大文,先写七擒孟获一段小文以启之是也。
“鲁人将有事于上帝,必先有事于泮宫。
”文章之妙,正复类是。
《三国》一书,有浪后波纹、雨后霹霖之妙。
(文势)凡文之奇者,文前必有先声,文后亦必有余势。
如董卓之后,又有从贼以继之;黄巾之后,又有余党以衍之;昭烈三顾草庐之后,又有刘琦三请诸葛一段文字以映带之;武侯出师一段大文之后,又有姜维伐魏一段文字以荡漾之是也。
诸如此类,皆他书中所未有。
《三国》一书,有寒冰破热,凉风扫尘之妙。
(所谓闲笔)如关公五关斩将之时,忽有镇国寺内遇普静长老一段文字;昭烈跃马檀溪之时,忽有水镜庄上遇司马先生一段文字;孙策虎踞江东之时,忽有遇于吉一段文字;曹操进爵魏王之时,忽有遇左慈一段文字;昭烈三顾草庐之时,忽有遇崔州平席地闲谈一段文字;关公水淹七军之后,忽有玉泉山月下点化一段文字。
至于武侯征蛮而忽逢孟节,陆逊追蜀而忽遇黄承彦,张任临敌而忽问紫虚丈人,昭烈伐吴而忽问青城老叟。
或僧或道,或隐士或高人,俱于极喧闹中求之,真足令人躁思顿清,烦襟尽涤。
《三国》一书,有笙箫夹鼓、琴瑟间钟之妙。
(杨义:
叙事因素的刚柔共构)如正叙黄巾扰乱,忽有何后、董后两宫争论一段文字,正叙董卓纵横,忽有貂蝉凤仪亭一段文字;正叙傕、汜猖狂,忽有杨彪夫人与郭汜之妻来往一段文字,正叙下邳交战,忽有吕布送女、严氏恋夫一段文字;正叙冀州厮杀,忽有袁谭失妻、曹丕纳妇一段文字;正叙荆州事变,忽有蔡夫人商议一段文字;正叙赤壁鏖兵,忽有曹操欲取二乔一段文字,正叙宛城交攻,忽有张济妻与曹操相遇一段文字;正叙赵云取桂阳,忽有赵范寡嫂敬酒一段文字;正叙昭烈争荆州,忽有孙权亲妹洞房花烛一段文字;正叙孙权战黄祖,忽有孙翊妻为夫报仇一段文字;正叙司马懿杀曹爽,忽有辛宪英为弟画策一段文字。
至于袁绍讨曹操之时,忽带叙郑康成之婢;曹操救汉中之日,忽带叙蔡中郎之女。
诸如此类,不一而足。
人但知《三国》之文是叙龙争虎斗之事,而不知为凤、为鸾、为莺、为燕,篇中有应接不暇者,令人于干戈队里时见红裙,旌旗影中常睹粉黛,殆以豪士传与美人传合为一书矣。
《三国》一书,有隔年下种、先时伏着之妙。
(所谓草蛇灰线)善圃者投种于地,待时而发。
善奕者下一闲着于数十着之前,而其应在数十着之后。
文章叙事之法亦犹是巳。
如西蜀刘璋乃刘焉之子,而首卷将叙刘备,先叙刘焉,早为取西川伏下一笔。
又于玄德破黄巾时,并叙曹操,带叙董卓,早为董卓乱国、曹操专权伏下一笔。
赵云归昭烈在古城聚义之时,而昭烈之遇赵云,早于磐河战公孙时伏下一笔。
马超归昭烈在葭萌战张飞之后,而昭烈之与马腾同事,早于受衣带诏时伏下一笔。
庞统归昭烈在周郎既死之后,而童子述庞统姓名,早于水镜庄前伏下一笔。
武侯叹“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在上方谷火灭之后,而司马徽“未遇其时’之语,崔州平“天不可强”之言,早于三顾草庐前伏下一笔。
刘禅帝蜀四十余年而终,在一百十回之后,而鹤鸣之兆,早于新野初生时伏下一笔。
姜维九伐中原在一百五回之后,而武侯之收姜维,早于初出祁山时伏下一笔。
姜维与邓艾相遇在三伐中原之后,姜维与钟会相遇在九伐中原之后,而夏侯霸述两人姓名,早于未伐中原时伏下一笔。
曹丕篡汉在八十回中,而青云紫云之祥,早于三十三回之前伏下一笔。
孙权僭号在八十五回后,而吴夫人梦日之兆,早于三十八回中伏下一笔。
司马篡魏在一百十九回,而曹操梦马之兆,早于五十七回中伏下一笔。
自而外,凡伏笔之处,指不胜屈。
每见近世稗官家一到扭捏不来之时,便平空生出一人,无端造出一事,觉后文与前文隔断,更不相涉。
试令读《三国》之文,—能不汗颜!
《三国》一书,有添丝补锦、移针匀绣之妙。
(补叙之法)凡叙事之法,此篇所阙者补之于彼篇,上卷所多者匀之于下卷,不但使前文不拖沓,而亦使后文不寂寞;不但使前事无遗漏,而又使后事增渲染,此史家妙品也。
如吕布取曹豹之女本在未夺徐州之前,却于困下邳时叙之。
曹操望梅止渴本在击张绣之日,却于青梅煮酒时叙之。
管宁割席分坐本在华歆未仕之前,却于破壁取后时叙之。
吴夫人梦月本在将生孙策之前,却于临终遗命时叙之。
武侯求黄氏为配本在未出草庐之前,却于诸葛瞻死难时叙之。
诸如此类,亦指不胜屈。
前能留步以应后,后能回照以应前,令人读之,真一篇如一句。
《三国》一书,有近山浓抹、远树轻描之妙。
(旁叙之法)画家之法,于山与树之近者,则浓之重之;于山与树之远者,则轻之淡之。
不然,林麓迢遥,峰岚层叠,岂能于尺幅之中一一而详绘之乎?
作文亦犹是已。
如皇甫嵩破黄巾,只在朱隽一边打听得来,袁绍杀公孙瓒,只在曹操一边打听得来;赵云袭南郡,关、张袭两郡,只在周郎眼中,耳中得来;昭烈杀杨奉,韩暹,只在昭烈口中叙来,张飞夺古城在关公耳中听来;简雍投袁绍在昭烈口中说来。
至若曹丕三路伐吴而皆败,一路用实写,两路用虚写;武侯退曹丕五路之兵,惟遣使入吴用实写,其四路皆虚写。
诸如此类,又指不胜屈。
只一句两句,正不知包却几许事情,省却几许笔墨。
《三国》一书,有奇峰对插、锦屏对峙之妙。
(对比之法)其对之法,有正对者,有反对者,有一卷之中自为对者,有隔数十卷而遥为对者。
如昭烈则自幼便大,曹操则自幼便奸。
张飞则一味性急,何进则一味性慢。
议温明是董卓无君,杀丁原是吕布无父。
袁绍磐河之战胜败无常,孙坚岘山之役生死不测。
马腾勤王室而无功,不失为忠;曹操报父仇而不果,不得为孝。
袁绍起马步三军而复回,是力可战而不断;昭烈擒王、刘二将而复纵,是势不敌而从权。
孔融荐祢衡是缁衣之好,祢衡骂曹操是巷伯之心。
昭烈遇德操是无意相遭,单福过新野是有心来谒。
曹丕苦逼生曹植是同气戈矛,昭烈痛哭死关公是异姓骨肉。
火熄上方谷是司马之数当生,灯灭五丈原是诸葛之命当死。
诸如此类,或正对,或反对,皆一回之中而自为对者也。
如以国戚害国戚,则有何进:
以国戚荐国戚,则有伏完。
李肃说吕布,则以智济其恶;王允说吕布,则以巧行其忠。
张飞失徐州,则以饮酒误事;吕布陷下邳,则以禁酒受殃。
关公饮鲁肃之酒是一片神威,羊祜饮陆抗之酒是一团和气。
孔明不杀孟获是仁者之宽,司马懿必杀公孙渊是奸雄之刻。
关公义释曹操是报其德于前,翼德义释严颜是收其用于后。
武侯不用子午谷之计是慎谋以图全,邓艾不惧阴平岭之危是行险以侥幸。
曹操有病,陈琳一骂便好;王郎无病,孔明一骂便亡;孙夫人好甲兵是女中丈夫,司马懿受巾帼是男中女子。
八日而取上庸,则以速而神;百日而取襄平,则以迟而胜。
孔明屯田渭滨是进取主谋,姜维屯田沓中是退避之计。
曹操受汉之九锡,是操之不臣;孙权受魏之九锡,是权之不君。
曹操射鹿,义乖于君臣;曹丕射鹿,情动于母子。
杨仪、魏延相争于班师之日,邓艾、锤会相忌在用兵之时。
姜维欲继孔明之志,人事逆乎天心,杜预能承羊祜之谋,天时应乎人力。
诸如此类,或正对,或反对,皆不在一回之中而遥相为对者也。
诚于此较量而比观焉,岂不足快读古之胸,而长尚论之识?
《三国》一书,有首尾大照应、中间人关锁处。
(开阖之法)如首卷以十常侍为起,而末卷有刘禅之宠中贵以结之,又有孙皓之宠中贵以双结之,此一大照应也。
又如首卷以黄巾妖术为起,而末卷有刘禅之信师婆以结之,又有孙皓之信术士以双结之,此又一大照应也。
照应既在首尾,而中间百余回之内若无有与前后相关合者,则不成章法矣。
于是有伏完之托黄门寄书,孙亮之察黄门盗蜜以关合前后;又有李傕之喜女巫,张鲁之用左道以关合前后。
凡若此者,皆天造地设,以成全篇之结构者也。
然犹不止此也,作者之意,自宦官妖术而外,尤重在严诛乱臣贼子以自附于《春秋》之义。
故书中多录讨贼之忠,纪弑君之恶。
而首篇之末则终之以张飞之勃然欲杀董卓,末篇之末则终之以孙皓之隐然欲杀贾充。
由此观之,虽曰演义,直可继麟经而无愧耳。
《三国》叙事之佳,直与《史记》仿佛,而其叙事之难则有倍难于《史记》者。
《史记》各国分书,各人分载,于是有本纪、世家、列传之别。
今《三国》则不然,殆合本纪、世家、列传而总成一篇。
分则文短而易工,合则文长而难好也。
读《三国》胜读《列国志》。
夫《左传》、《国语》,诚文章之最佳者,然左氏依经而立传,经既逐段各自成文,传亦逐段各自成文,不相联属也。
《国语》则离经而自为一书,可以联属矣;究竟周语、鲁语、晋语、郑语,齐语、楚语、吴语,越语八国分作八篇,亦不相联属也。
后人合《左传》,《国语》而为《列国志》。
因国事多烦,其段落处,到底不能贯串。
今《三国演义》,自首至尾读之,无一处可断,其书又在《列国志》之上。
读《三国》胜读《西游记》。
《西游》捏造妖魔之事。
诞而不经,不若《三国》实叙帝王之事,真而可考也。
且《西游》好处,《三国》巳皆有之。
如哑泉、黑泉之类,何异子母河、落胎泉之奇。
朵思大王、木鹿大王之类,何异牛魔、鹿力、金角、银角之号。
伏波显圣,山神指迷之类,何异南海观音之救。
只一卷“汉相南征记”便抵得一部《西游记》矣。
至于前而镇国寺,后而玉泉山,或目视戒刀脱离火厄,或望空一语有同棒喝。
岂必诵灵台方寸、斜月三星之文,乃悟禅心乎哉!
读《三国》胜读《水浒传》。
《水浒》文字之真,虽较胜《西游》之幻,然无中生有,任意起灭,其匠心不难,终不若《三国》叙一定之事,无容改易,而卒能匠心之为难也。
且三国人才之盛,写来各各出色,又有高出于吴用,公孙胜等万万者。
吾谓才子书之目,宜以《三国演义》为第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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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国志 读法